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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章 江南

作者: 醉折枝 返回目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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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李承儆平常不靠谱, 这回倒是说话算话,千秋节后各地节度使返回驻地,唯独留了个李齐慎。住的宅子是李琢期经手的, 新建王府来不及, 用的是前朝留下来的空宅,修整期间李齐慎仍是住在驿馆里。


    住在驿馆里不妨碍他出去, 谢忘之当然是要照例陪着玩的, 此外, 除了长宁公主和崔适这样早年就认识的, 李齐慎趁着这机会广泛交游,既有正儿八经一心向上的清正郎君,也有诸如褚二蒋三的纨绔。别的不说,在两拨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里,他都能混熟,也算是他的本事。


    到八月初,宅子修整完,就在安兴坊,和崔适那一支的宅邸隔得不远, 倒方便了崔适闲着没事晃过来, 煤球也总能窜去崔氏的宅子里抓个锦鲤。


    煤球活得像只野猫,当年在大明宫里就这样,没有哪个殿的养的花鸟鱼虫没遭过它的毒爪, 李齐慎也管不住。但遭不住崔适隔三差五来讨债, 李齐慎烦了, 找了个空闲的午后,一把揪住煤球,让府上的厨子切了鱼脍,整整一盘子怼在煤球眼前。


    崔适来的时候,看见的就是这么个场景,花叶丛生的院落里,一身圆领袍的郎君搬了个胡床坐着,面前一盘新切的鱼脍,还有只漆黑的猫。郎君单手摁着猫,把那个猫头往盘子里摁,黑猫甩着尾巴,委委屈屈地吧唧吧唧。


    李齐慎耳力好,听见脚步声,抬头“有事”


    “没事。”按往常,这场面好笑,崔适早就该嘲笑了,但他今天神色寡淡,往桌边一坐,像是没看见。


    他不说,李齐慎也不问,松了按着煤球的手,放任它自己吃“喜欢我这院子”


    “还行。”崔适看了一圈,视线落回桌上,“鱼脍”


    “是。再切一盘”


    崔适想了想,摇头“算了。”


    又没话了,庭院寂静,只有风吹过草木时簌簌作响,还有一只黑猫轻轻的咀嚼声。


    李齐慎对煤球挺好,两盘鱼脍都只取了鱼腩的那一段,这段肉是鱼身上最鲜美肥厚的地方,清蒸都怕伤着本味,最好的方法就是新切,生吃时连现磨的山葵泥都不用。


    煤球吃的那盘什么调料都没有,放桌上那盘倒是另加了一个碟子,放了磨细的山葵泥,鱼脍本身也用香茅花叶和金橙丝调味。用这两样调味的鱼脍被称作“金齑玉鲙”,香料味道淡,只掩腥气不遮鱼香,入口能尝到鱼腩处犹如乳酪的油脂,仔细品鉴还有香茅和金橙的清香。


    长安城里吃鱼脍多是这个吃法,但好厨子少有,李齐慎这一盘一看就是调得极好的,选的鱼腩也是少有的佳品,在太阳底下微微反光,油脂和肉的纹理清晰可见。


    崔适定定地看着鱼脍,沉默片刻“这是你吃的”
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


    “猫吃的”崔适一惊。


    “是。”李齐慎不咸不淡,“不过它好像讨厌橙丝的味儿,不肯吃。”


    崔适吞咽一下,抬头看着隔着石桌的郎君“你,用金齑玉鲙,喂猫”


    “不行”李齐慎还是漫不经心的调子。


    崔适看看桌上的鱼脍,再看看李齐慎,死死咬着牙。


    他不太擅长遮掩,李齐慎一看就明白,但他没在意,只说“若是想打架,我奉陪。不过打之前想明白,你到底在气什么。”


    崔适盯着李齐慎,牙关紧咬,咬合的犬齿轻轻颤着,简直是要相互磨穿。他本来是那种风流长相,眼尾略略一挑,就有些轻佻,但他这么咬着牙,眼眶通红,居然像是头愤恨至极的蛮牛。


    李齐慎丝毫不慌,一面喂猫,一面漫不经心地看回去。


    双方隔着石桌对峙,过了小半刻,崔适忽然松了浑身的力气“今年江南大旱,你知道吗”


    “知道。”


    “去赈灾的是繁之,这两天刚回来,和我说了。”


    崔适提到的是叶简,算是这个年纪正经郎君的代表,没借长安叶氏的势,规规矩矩靠科举做的官。江南大旱两月,灾民颠沛流离,人一饿,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,能去跑一趟,可见是有胆量的。


    李齐慎和叶简不熟,倒也佩服“他说了什么”


    “江南大旱,米粮断绝,鱼虾死尽,河水浑浊不可饮。繁之到时,举目四望,尽是不能吃的枯草,土地龟裂,能吃的东西都吃干净了,树皮剥得干干净净。”崔适低下头,神色晦暗不明,“灾民无处可去,路上多饿殍,还有饿极食土者。那土原本是烧瓷器用的,不能吃,只胀腹,排不出来就是活活憋死的命。即使如此,也多的是争抢吃土的饥民。”


    他顿了顿,“繁之说,还有灾民抢食黏土,互相厮杀致死的。他想拦,问灾民知不知道这土入腹不能排出,吃了就只能等着憋死。”


    李齐慎沉默片刻,大概猜出灾民会怎么答,但还是问了“灾民怎么答”


    “不吃土,当即饿死;吃了这土,”崔适闭了闭眼,“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。”


    李齐慎没答话。


    江南鱼米之乡,诗词文赋里多的是夸赞江南风光,再说如何富足,百里广池,采莲采菱,却没想到一场大旱,如今是这个惨烈的模样。


    “树皮吃尽,土也吃尽,剩下的”崔适缓缓抬头,接着说,“就是人了。”


    “怎么”李齐慎,“易子而食”


    “不止。已经用不着易子而食了,繁之去的地方尚且还好,到受灾更重的地方,饿的奄奄一息的人边上一群人侯着,就等着饿死后分食。”崔适说,“还有菜人。”


    “菜人”


    “三千钱,可得一个成年女子。人也得活杀,先断两臂,再把人吊起来,一刀刀片肉。人还活着,血淋淋的,肉片先下锅,煮出来给花钱的人吃。”崔适猛地抬头,“一个活生生的人,只要三千钱,三千这是买卖,这是杀人吗这是凌迟是凌迟啊”


    说到这里,他骤然激动起来,死死盯着面前神色平静的郎君。崔适生来多情,玩的也是一支笔,从叶简口中听到只言片语,远不及江南当地的惨烈,也够他眼眶通红,眼泪成串地掉下来。


    “状况至此,赈灾的钱粮还层层盘剥,到江南,一碗薄粥里要掺半碗的砂石衢州人食人,繁之刚到,刺史居然公然问繁之,要不要瓜分赈灾的钱粮”


    说到这里,崔适终于崩溃了。


    他出身清河崔氏,是当朝最显赫的世家,前二十年长在长安城里,只见繁华富庶,乍听见叶简口中描述的东西,逼得他辗转反侧犹如火灼。江南大旱至此,长安城里的世家权贵却像是不知道,宴席如流水,新片的鱼脍、新杀的羊羔,一口不动,原样丢出去,在土里发臭,引来成群的苍蝇盘旋。


    与此同时,江南三千钱可活杀一人吃肉,灾民争抢那一口黏土,只为了苟活一两日;若是再等等,等到冬天降雪,长安城外又是无数冻死的枯骨。


    他扫过桌上用来喂猫的金齑玉鲙,忽然伏在桌上,肩膀颤抖,先是克制的呜呜咽咽,再之后就是崩溃的大哭,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庭院里盘旋,听得人先是毛骨悚然,再就是肝肠寸断。


    “郡王,郡王人食人啊。”他颤着嗓子,“我又如何你又如何”


    “是啊,你又如何,我又如何”李齐慎却很冷静。


    放在少时,崔适哭成这模样,他再冷情也会动容,说不定会拍拍伴读的肩膀,但现在他不会。局势如此,困顿僵持,哭是最没用的事情,他语气清淡,“你来找我,对着这盘鱼脍发脾气,为的就是这个”


    崔适一愣,抬头“我”


    “朝我发脾气容易,拿鱼脍砸我脸上都行。可就算你砸了,就算我没让厨子片这条鱼,这鱼难道能到灾民的手里”李齐慎没给他接着说的机会,“你拆了这王府,拆下来的木料,能到灾民手里么”


    “不能。”崔适喃喃。


    “是,不能。困厄至此,我们什么都不能做。”李齐慎说,“我看过历年的记载,江南的天气有迹可循,五六月有梅雨,之后夏旱,到八九月又有雨,再之后多晴天。今年不曾降雨,故而大旱,其实前两年就有这征兆,恐怕再之后,旱情还会更严重。”


    他看着崔适,“赈灾的钱粮遭盘剥是常态,可我们又能如何就算大厦将倾风雨飘摇,你我困在长安城,还想如何”


    “抱歉。”崔适沉默很久,抹了一把脸,“是我冲动了。兀自哭嚎,有什么用呢。”


    李齐慎弯腰,摸了煤球一把“不如想想,若真到了那时,能做些什么。”


    崔适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“那时”是个什么,开着的庭院门处走过来个人影。


    李齐慎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,白日里门都大开着,谢忘之又有允许,一贯不用通报,直接就能进来。她没听见两人先前的话,但总觉得院子里气氛古怪,忍不住多看了崔适几眼。


    崔适脸上的泪痕还没弄干净,谢忘之再看看边上一脸平静的李齐慎,有点懵“呀,郎君这是哭了吗是遇上什么麻烦事儿了吗,这么伤心”


    “我”崔适哪儿能把实话说出来,憋了一会儿,憋出个哭嗝,“我我饿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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