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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上海滩群雄毕现 (2)

作者: 巫童 返回目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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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在郑让卿说他玩虚的,顿时显得有些窝火。


    “郑老板,你是不是反悔了?”马德宽的语气也变了,“你是做大生意的人,如果不想给钱,就直接明言,何必耍些小肚鸡肠,在货物上挑刺?”


    双方对峙的局面本来已经冰消瓦解,现场氛围朝着一团和气的方向发展,但现在两人这一针锋相对,局势顿时剑拔弩张起来。


    眼看一场争斗在所难免,睚忽然凑到郑让卿的耳边,小声说了几句。


    郑让卿点点头,向马德宽说道:“马老大,这批货我不要了,你想怎么处理,就怎么处理,那是你的事。”说完便招呼所有人离开。


    水老虫立刻堵住了门径,阻断了郑让卿等人的去路。


    “你还想怎么样?”郑让卿扭头盯着马德宽,厉声问道。


    “郑老板,我们水老虫做生意有个规矩,买家撤单,十价抽一。”马德宽面露冷笑,“你今晚想走出金丝娘庙,还须照这个规矩来,否则就算我肯答应,我手下这帮兄弟也决计不肯答应。”


    郑让卿环视四周,水老虫个个卷起袖口,抄刀握棍,盯着他冷冷发笑。他今晚来金丝娘庙,虽然带了好几十人,但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打手,绝大部分是郑洽记的伙计,战斗力很弱,而水老虫有近百人,且个个都是视打架斗殴为家常便饭的地痞流氓,一旦发生争斗,自己这边绝对占不了便宜。


    郑让卿决定吞下这个暗亏,日后再找机会慢慢算账。他叫来账房,当场开了号票,亲自交到马德宽的手里。


    “这是郑洽记的号票,城内总号和外地分号,随时可凭票兑现。”郑让卿目光如炬,盯视着马德宽,“一年不见,你还是老样子,没有半点变化。不过你可要搞清楚,虽然你还是以前的马德宽,可如今的上海,却已不是以前的上海!”


    马德宽冷冷一笑,右手一挥,水老虫立刻让出道来。


    郑让卿窝了一肚子火,带领众手下穿堂过殿,迅速撤出了金丝娘庙。


    沿原路返回东昌路码头,郑让卿对睚和眦说道:“二位大人,总督大人的货,一定在马老贼的手里。”又问:“现在是通知县衙派兵围剿,还是再找一些人手来,将马老贼一锅端了?”


    “都不用。”睚应道。


    郑让卿不禁一愣。他之所以率众撤出金丝娘庙,是因为睚在他的耳边低语,吩咐他这样做。“那怎样是好?”郑让卿小心翼翼地道,“还请二位大人示下。”


    “你把人都带回去,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。”睚说道。


    郑让卿忙道:“是,听凭二位大人的吩咐。”他心里虽有疑惑,但能不再管这件令他焦头烂额了近半个月的事,实在是求之不得。他生怕睚和眦反悔,连忙招呼所有伙计上船,离了码头,朝对岸的新开河驶去。


    等船队行驶到江面上,郑让卿回头望去。睚和眦没有上船,而是留在了码头上,郑让卿想看看两人有什么举动。


    此时天色已经破晓,郑让卿看得清清楚楚,东昌路码头上除了一些起早的摆渡艄公外,没有其他人的身影。


    睚和眦不知何时离开了码头,此刻已经不知去向。


    暗青色短剑


    三清殿内,马德宽没有等太久,跟踪的水老虫探子便返回了。


    “都走了!”水老虫探子向马德宽禀报道,“郑洽记的人一到了码头,全都呼啦啦地上船,慌里慌张地跑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可看清楚了?”马德宽问道。


    “看清楚了,全都走了,一个没留。”


    “那就好!”马德宽露出了笑容,随即命令所有水老虫退出三清殿,该睡觉的去睡觉,该站岗的去站岗,只留下了一个水老虫在殿内。


    等到所有水老虫都散了,马德宽才看着这个留下来的水老虫,问道:“东西呢?”


    被问话的水老虫,正是之前马德宽吩咐带人去三官殿搬货物的那个。这水老虫嘿嘿一笑,从怀里取出一个长形匣子,约一尺来长,双手捧着,送到马德宽的面前。


    “你小子没偷腥吧?”马德宽接过长形匣子,目光中露出狐疑之色。


    水老虫忙道:“小的绝对不敢!当时不少兄弟都在场,全都可以作证。”又道:“所有箱子都搜过了,确实只找到这一样东西。”


    马德宽点点头,目光落在了长形匣子上。


    上个月二十七日,马德宽命令手下的水老虫凿沉郑洽记的两艘货船,抢回了十六口大箱子。他本以为是什么好货,哪知十六口箱子一一打开后,里面装的全都是南洋产的茶叶。这些茶叶用油纸包着,没有被水浸湿,但品种太普通,联系了多位下家,始终没人肯接手,以至于十六口箱子在三官殿里放了近半个月,令马德宽失望至极。


    然而马德宽没有料到的是,郑洽记的当家郑让卿竟然为了这批货亲自找上门来。这等成色普通的南洋茶叶,能够让郑让卿如此兴师动众,一定是货有问题。当郑让卿一口答应以十倍价钱回购时,马德宽更加笃定了这一想法,坚信货中有货,否则单凭这些南洋茶叶,绝对值不了这个价。所以在命令水老虫搬运货物时,马德宽小声吩咐水老虫先打开箱子,将箱子内部搜查仔细,如果找到别的东西,立马取出藏好,再将十六口箱子搬到三清殿来。


    马德宽做黑货生意向来讲究诚信,从不对下家弄虚作假,但在他的眼中,郑让卿并非生意上的伙伴,也绝非他的下家。相反,去年水老虫出事后,郑让卿带头大肆庆祝,这令马德宽怀恨在心,所以重回上海后,他第一次动手,抢的便是郑洽记的货船。此时好不容易逮着了宰郑让卿一刀的机会,马德宽焉能放过?他截留了货中货,并且十价抽一,算是出了一口恶气。他最终没有伤郑让卿的性命,已算是对郑让卿的宽宏大量了。


    马德宽看着手中的长形匣子,心想这么一个小东西,竟能让郑让卿如此劳师动众,真不知匣子里装的是什么稀世珍宝。


    马德宽打算将长形匣子打开一睹究竟,但匣子被指甲盖大小的鬼头锁锁住,且锁面上有淡淡的朱砂印记。


    “血锁鬼头,趁早收手”,这一条江湖规矩,马德宽是知道的。但是宝物就在眼前,满脑子充斥着欲望和好奇,马德宽如何能够“趁早收手”?他不仅没有丝毫迟疑,反而因这鬼头锁的出现,更加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匣子里到底装了什么宝贝。他找来一柄砍刀,一刀下去,斫掉鬼头锁,急不可耐地掀起了匣盖。


    出现在长形匣子里的,是一柄尺长的暗青色短剑,剑身上黑点密布,两侧锋刃呈锯齿状。马德宽自认为见识过不少珍宝,但细细观察了这柄短剑,只觉得是一件有些年岁的古物,除此之外看不出更多的名堂。他心中对各类货物都有一杆秤,古董也不例外,但对于这柄暗青色短剑,他却估量不出贵贱。


    “就这么个东西,能值这么多钱?”马德宽一边暗自犯着嘀咕,一边伸出右手将短剑拿了起来。他用左手轻轻地摩挲剑身,只觉得冰寒刺骨,再摸两侧刃口,倒不是特别锋利。


    马德宽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,有点像腐肉烂肉的味道,是这柄短剑散发出来的。这股臭味熏得人脑袋发晕,马德宽急忙将短剑放回匣子里。他的左手摩挲了剑身,也留下了一股腐臭味,凑近鼻端闻了一下,顿时露出一脸厌恶,忙叫那水老虫去打了一盆清水来。
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破玩意儿!”马德宽盯着匣子里的暗青色短剑骂了一句,将双手伸进水里清洗。


    马德宽是一个粗人,洗手时用的劲很大,双手渐渐被搓得通红。他举起手闻了一下,腐臭味仍在,于是放回水里继续清洗,用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。他的双手越洗越红,渐渐地,整盆水竟然跟着变红了。


    双手被搓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,可是连水也变红了,那就不正常了。


    马德宽暗觉奇怪,再一次举起了双手。


    不举不要紧,这一举却惊得他魂飞天外。


    他两只手的手心和手背,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皮裂血流,呈现出溃烂的状态。在水里时,双手尚不觉得疼痛,可此刻暴露在空气中,双手却像接触了毒气一般,产生了灼痛感,而且越来越剧烈。


    马德宽是在刀口上吃饭的人,性子彪悍,寻常的小伤小痛对他而言不值一提,但此时双手的疼痛,竟令他低声哼叫了起来。


    那个留下的水老虫还是头一次见到头子如此状态,顿时愣了神,不知所措。


    马德宽大声叫骂:“触那娘,还不快拿刀尖药来!”


    那水老虫慌忙找来了刀尖药,涂抹在马德宽的双手上。


    但药一沾到双手,痛感立刻翻了一倍。马德宽吼叫起来,一脚将上药的水老虫踹翻在地。疼痛令他无法安坐,他站起来,踉踉跄跄地扑到盆前,将双手插回水里,痛感顿时减轻了几分。


    “愣在那里干什么?还不快去找大夫!”马德宽大声怒骂。


    那水老虫遭他一吼,急忙飞步跑出了殿外,去附近的医馆请大夫。


    天色已亮,晨光穿过门窗,洒在地上。


    偌大的三清殿内,只有马德宽一人,以及不时从他嘴里发出的哀叫声。


    马德宽的双手不敢离开水盆。他扫了一眼匣子里的暗青色短剑,暗骂道:“郑让卿你个王八蛋,拿这鬼门子东西算计老子,老子跟你没完!”他此刻痛感强烈,根本无法按正常逻辑思考,只想到这柄暗青色短剑是郑让卿的东西,因此认定是郑让卿在捣鬼,是以一个劲地破口大骂。


    他正骂得起劲,殿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,一个看守庙门的水老虫冲了进来,报告道:“头子,外面有人找。”


    “谁?”马德宽问。


    “说是你的故友,姓应。”


    马德宽立刻想起了一个人,忙道:“快请!”


    片刻之后,三个人走入三清殿内,站在马德宽的身前。


    这三人中,为首一人戴着黑色的宽檐毡帽,身后两人则戴着黑面罩,只露出一对褐色的眼睛,似乎不想让人看到容貌。


    马德宽早就猜到是谁来找,现在来人摘下了黑色毡帽,抬起头来,果然和他料想的一样,确实是应桂馨。


    马、应二人曾经同在范高头的手下做事,但去年范高头出事后,两人在混乱之中各自逃命,马德宽销声匿迹不知所踪,应桂馨则在上海避了一段时间后,逃往宁波老家避难。算起来,两人已有一整年的时间没有见面。


    “应老弟,你怎么来了?”马德宽说这话时,虽然疼痛难忍,但还是面露喜色。不过他没有改变姿势,双手始终浸泡在水里。


    “马兄弟,你这是……”应桂馨突然登门拜访,本是无事不登三宝殿,但见马德宽保持着如此奇怪的姿势,不由大感好奇。


    马德宽吃了大亏,心中怨恨郑让卿,正无处发泄,被应桂馨问起,当即讲述了事情的经过,不住口地大骂郑让卿。


    应桂馨听罢,觉得是马德宽理亏,郑让卿明明付了十倍货资,马德宽仍然截留了货中货,以至于最后自己吃了暗亏。但他和马德宽久别重见,不好说那些不中听的话,于是附和着骂了郑让卿几句。


    说了半天话,马德宽才想起还有两个人。他看着应桂馨的身后,总觉得戴黑面罩的两人有些眼熟,问道:“应老弟,这二位是……”


    马德宽的这句话,却把应桂馨给问住了。


    “他们不是你的手下吗?”应桂馨奇道。


    马德宽本就觉得两人眼熟,一听不是应桂馨的人,急忙仔细打量,猛然间反应过来,这两人竟是之前和郑让卿交涉时,分立于郑让卿左右的两个异族人,虽然此时用黑面罩遮住了半边脸,但身形和着装却没有丝毫改变。


    马德宽没有看走眼,这两个戴黑面罩的人,正是去而复返的睚和眦。


    睚和眦戴上面罩,本打算翻墙进入金丝娘庙,但正好遇上应桂馨前来拜访,于是堂而皇之地跟着应桂馨走进了庙内。水老虫以为两人是应桂馨的随从,应桂馨把两人当成是马德宽的手下,两相误会,就此让睚和眦钻了空子。


    马德宽张开嘴,正要叫外面的水老虫进来,眼前一道明晃晃的白光闪过,一柄弯刀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。


    马德宽喉头一哽,叫喊声咽了回去,浑身不敢动弹。应桂馨没想到和故友久别重逢竟是这般场景,也吓得在一旁愣住了神。


    “把手拿起来。”睚的面罩微微抖动,语气不容马德宽有半点违抗。


    马德宽老老实实地举起了浸泡多时的双手,只见手上的皮肤已经溃烂到千疮百孔的程度,情况没有丝毫好转,甚至溃烂的范围还在向手肘部位扩散,似乎再这样下去,整条手臂的皮肉都要彻底烂尽,直到露出骨头为止。


    面罩之下,睚发出了冷笑声。马德宽耍诡计截留了货中货,睚本打算找到货中货后,便一刀结果了马德宽以示惩戒。但现在看到马德宽痛不欲生的状态后,他改变了初衷。他知道马德宽碰了匣子里的暗青色短剑,也知道这意味着马德宽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,取其性命,反而是给了马德宽一个痛快。


    眦拿起案桌上的匣子,睚猛地收回了弯刀。两人一起转身,并肩向殿门走去。


    马德宽和应桂馨是吃帮会饭的人,在市井里摸爬滚打多年,一见睚出刀的速度,就知道这人的本事厉害之极。睚和眦不赶尽杀绝,马德宽已经暗呼侥幸了,是以不敢阻拦两人离开,何况他现在只想着如何保全自己的双手,至于那柄暗青色短剑,本就是从郑让卿处抢来的,让睚和眦夺回去,他也没有什么损失。


    但睚和眦终究还是没能走出殿门,因为另外一大帮不速之客突然造访了。


    “麻皮金荣”


    在睚和眦走近殿门的时候,一小部分水老虫却从外面慌慌张张地退入了殿内。


    这些水老虫之所以退入三清殿,是因为一大帮巡捕找上门来,指名道姓要见水老虫的头子马德宽。水老虫干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,最怕吃公家饭的人,大部分水老虫见了巡捕,急忙四散逃跑,一小部分水老虫来不及逃,只能退入三清殿内。


    紧随这些水老虫之后进入三清殿的,就是让水老虫仓惶逃散的巡捕了。


    这是一群来自法租界巡捕房的华捕,只有十来个人,但其身后还跟着几十个流氓打手,气势汹汹地涌入三清殿内,将殿内的人全都围了起来。十几个华捕向两旁一分,一个方头大耳、满脸麻子的华捕从中走出。


    应桂馨和马德宽都认出这人是谁。“原来是黄探长!”应桂馨忙道,“不知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。”


    来人正是法租界巡捕房的华探督察长黄金荣。


    黄金荣大大咧咧地往大殿中央一站,铁青着脸道:“你叫我黄探长,那我就按黄探长的方式来说。”手一招,身侧一个华捕取出一张通缉令。黄金荣说道:“马德宽,应桂馨,你们二人多年前带头抢掠法国商船,杀过几个法国人,现在本探长要缉拿你们归案,你们可有什么话要说?”


    马德宽的双手重新浸泡在水里,但越发疼痛,以至于满头大汗,根本无暇应对黄金荣。


    应桂馨见马德宽这般状态,知道只能自己一个人来应付,于是双手一拱,赔笑道:“黄老板,你我都是老交情了,您大人大量,何必这么认真?有什么吩咐,您尽管直言,我等一定照办。”黄金荣做了多年的华捕探长,但同时也是法租界境内的青帮头目,以前曾与应桂馨、马德宽等人有过交情。当年水老虫得罪了法国人后,法租界要拿范高头等人治罪,正是应桂馨去找黄金荣疏通,最终将这件事压了下去,只不过后来范高头倚仗武力强盛,依旧我行我素,而且专门与洋人作对,又杀了不少洋人,其中有几个法国人,这让黄金荣颇为头疼。但当时范高头太过猖狂,连黄金荣也要忌他三分,因此黄金荣始终想办法替范高头压住事情。如今黄金荣突然找上门来,而且旧茬子重提,应桂馨还以为黄金荣有什么需要,想找水老虫拿点好处,或是有什么不好办的差事,想交给水老虫来处理。


    黄金荣仍旧一脸铁青,说道:“你叫我黄老板,那我就按黄老板的方式来说。”黄金荣手一伸,身后的歪脖子阿道急忙递上一根洋烟,又点上了火。黄金荣吸了一口,喷出一大口烟雾,慢条斯理地说道:“你们在黄浦江上重操旧业,这事我管不了,可你们中途拦截我盯上的货,又杀了我的手下,这事怎么说?”


    应桂馨一愣,扭头看着马德宽。马德宽还不知道水老虫得罪杜月生等抢土者的事,因此摇起了头,表示自己也不知情。


    应桂馨道:“黄老板此话怎讲?”


    “触那娘!”黄金荣见马德宽和应桂馨拒不承认,顿时怒由心生,破口大骂,以至于满嘴烟雾缭绕,“你们两个王八蛋装什么傻子,当我黄金荣是路边的瘪三吗?”


    黄金荣近来可谓嚣张至极。他早年通过关系进入法租界巡捕房,当了一名华捕,后来利用这一身份,成为赌台娼院的“门神”,赚尽钱财。为了扩大势力,他结交一大批帮会人物,并投身青帮。按照青帮的规矩,入帮须拜师,可黄金荣却不吃这一套。他未拜师,却和张镜湖、曹幼珊等青帮的“大”字辈人物称兄道弟,并以青帮大头目自居,并且公开开堂收徒。以前范高头是“上海一霸”,是青帮“理”字辈中数一数二的大佬人物,黄金荣还要给其几分面子,那时候对待应桂馨和马德宽倒也算客气。但范高头死后,黄金荣又升任了华探督察长,变得更加肆无忌惮。他自称“天”字辈,比“大”字辈还多一画,同时广开香堂收徒,单是他收的徒弟,便有数百人之多,如果算上他的养子、门徒等人所收的徒弟,他的徒子徒孙遍布整个上海,连江浙一带都有他的势力。黄金荣拥有两个身份,可谓通吃黑白两道,他平素嚣张惯了,岂料水老虫竟然敢和自己作对。夜里杜月生和阿道赶回黄公馆向他报告了情况,他当即命令杜月生追查水老虫的下落。杜月生知道郑让卿会去找水老虫的麻烦,因此连夜从郑洽记查起,正好遇上郑洽记大队人马赶去金丝娘庙,杜月生由此查到了水老虫的藏身地,急忙赶回黄公馆报告给黄金荣。黄金荣立即召集人手,赶来金丝娘庙兴师问罪。


    应桂馨同样是青帮中的人物。范高头是青帮中的“理”字辈,应桂馨在其手底下做事,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“大”字辈。即使应桂馨辈分不低,但没有了范高头,黄金荣根本不把应桂馨和马德宽放在眼里,直接当面大骂两人是王八蛋,并且气势汹汹地责问。


    应桂馨不知道马德宽到底怎么得罪了黄金荣,被黄金荣这样连带着辱骂,顿时一肚子火气。但他看了一眼四周,算上退入殿内的水老虫,己方不过十几个人,如何与黄金荣的大批人手为敌?因此只能强迫自己咽下这口恶气。他刚才看到了马德宽双手的伤势,知道马德宽现在的难处,所以尽管与此事无关,他仍然毫不犹豫地站出来揽下此事,说道:“黄老板,如果有得罪之处,我在这里给您赔个不是。您想怎么处置,只管说出来,我应、马二人绝无二话,一概照办!”


    马德宽略带感激地看了一眼应桂馨,如果不是应桂馨在身边,以他现在疼痛难忍思维混乱的状态,真不知道该如何应付黄金荣。


    黄金荣说道:“你们杀了我十一个手下,每条命少说也值白银千两。你们立刻拿出一万一千两白银,再带上这帮水老虫滚出上海,我就可以既往不咎。”


    应桂馨一惊,压低声音问马德宽:“你杀了他这么多手下,真有此事?”


    马德宽猛然想起夜间抢土的水老虫只回来了三个,他当时以为是折在郑让卿的手里,现在黄金荣上门兴师问罪,他才一下子明白过来,原来昨晚水老虫是和黄金荣的手下有过交锋。想明白了这一节,马德宽便向应桂馨点了一下头。


    应桂馨狠狠地叹了声气,心想你得罪谁不好,偏偏要得罪黄金荣。


    黄金荣是上海地头上一等一的狠角色,人送外号“麻皮金荣”,这是因为他年幼时得过天花,面部长满了红斑疹,被他挠破后,留下了满脸的小凹坑,也就是俗话所说的麻子。黄金荣年轻时左右逢源,人也很好相处,但人到中年得了势,反而变得人如其脸,只要一不称心如意,就不给人好脸色看,但凡与之打交道的人,都会有种不平不顺如鲠在喉的感觉。应桂馨深知此点,但马德宽偏偏得罪了此人,他自己又恰好在这时登门拜访,被卷入此事,也只能自认倒霉。


    “黄老板,”应桂馨为难道,“这么多银子,我们急切之间,如何拿得出来?”


    “拿不出银子,那就以命抵命。”黄金荣不客气地说道,“如若不然,就跟我去巡捕房走一趟,大牢里头空得很,正缺几个客人。”


    应桂馨道:“久闻黄老板是上海帮会的领头人物,对属下兄弟照顾周到,我向来佩服得很。我此番重回上海,事务繁多,没能及时去黄公馆拜码头,还请黄老板海涵。得罪黄老板,实属无心之举,我和马兄弟定当择日登门谢罪。银子的事,我们一定照办,只是希望能宽限几日。至于离开上海,还请黄老板通融通融。”上海是当时最为繁华富庶的地方,可谓遍地黄金,再加上这里本就是应桂馨和马德宽发迹之地,为此马德宽离开一年便冒险返回上海。应桂馨也深知此理,他才刚回到上海,正准备大展拳脚,怎能说离开就离开?


    黄金荣却丝毫不给面子,说道:“我说过的话,不想再说第二遍!你们拿不出银子,那就以命抵命,竟然还妄想宽限?上海你们也不用离开了,就永远留在这里吧。”手一招,身后十几个华捕将手枪上膛,数十个流氓打手也纷纷卷起了袖子。


    “黄老板!”应桂馨叫道,“大家同是青帮兄弟,你何必做得这么绝情?”


    黄金荣冷笑道:“你是什么东西,也配和我黄金荣称兄道弟?”


    应桂馨怒道:“黄金荣,我算是看明白了。你今天来此,哪里是兴师问罪,分明就是想除掉我们!”


    黄金荣冷冷一笑,他心里正有此意。当年水老虫不断和洋人作对,杀了不少法国人,法租界当局一直向黄金荣施压,要他缉拿凶手。应桂馨找黄金荣通融时,黄金荣曾告诉应桂馨,让其回去之后约束水老虫,不要再与法国人作对,否则会让他很难办。应桂馨一口答应,回去后却依旧我行我素,水老虫又杀了几个法国人,而且自此之后,别说应桂馨了,水老虫那边连个人影都没来过,更别说送什么好处,每次都是黄金荣不计报酬地替水老虫擦屁股。黄金荣觉得同为青帮头目,范高头、应桂馨和马德宽等人太不给自己面子,因此一直暗中恼恨水老虫,后来水老虫被剿灭,黄金荣也不胜自喜。一年的时间,黄金荣已今非昔比,叱咤上海无人敢惹,没想到水老虫竟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,甚至一口气杀了他十一个手下。他此番带人前来金丝娘庙,正是为了好生教训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水老虫,让其知道现今的上海是谁说了算。当他见到应桂馨和马德宽两人时,新仇旧恨加在一起,顿时有意要除掉这两个人,回头上面问起,就汇报说水老虫武力拒捕,因而将其当场击毙。


    见黄金荣要动真格的,应桂馨也急了,叫道:“黄金荣,我已加入了革命党,你今日杀我,就不怕得罪革命党吗?”


    应桂馨如今的身份不同往昔,他以前曾是“上海一霸”范高头的得力助手,现在却是革命党人陈其美的座上宾。陈其美从东京来到上海后,暗中筹划武装起义,为了方便在上海行事,一直积极地拉拢各方势力,尤其是上海本地最大的帮会青帮。他先结交了上海闸北青帮的当家刘福彪,这刘福彪以前也曾是范高头的手下,与陈其美接触之后,发现陈其美虽是革命党人,却很有手段,认为陈其美前途不可限量,因此果断带着一帮兄弟投靠了陈其美,并向陈其美推荐了应桂馨。彼时应桂馨正在宁波老家避难,被族人状告强夺族祠公产,惹上了一身麻烦。陈其美亲赴宁波,上下打点,平息了事态,就此结交了应桂馨。应桂馨受陈其美的邀请重返上海,并利用以前的人脉关系为陈其美拉拢各方人才,比如范高头的旧部李徵五等人。他这次来到金丝娘庙,是因为听说马德宽重出江湖,想来劝说马德宽归附陈其美。哪知他此行的目的未及表明,却撞上了黄金荣上门问罪一事。


    危急时候,应桂馨将革命党这个靠山搬了出来,希望能镇住黄金荣。“这天下迟早是革命党的,你今天敢动我,就是和革命党为敌,”应桂馨说道,“将来革命党得了天下,决计饶不了你!”


    这两年革命党闹出了翻天覆地的动静,清廷想方设法镇压,革命党人却不减反增,各地的政治暗杀和大规模起义愈演愈烈,大有推翻满清取而代之的趋势。黄金荣知道这些,但他是法租界的华探督察长,替法国人做事,而非为清廷卖命,就算将来革命党人得了天下,他身在租界,又有法国人撑腰,谅革命党人也拿他没有办法。


    “革命党又如何?革命党更该杀!”黄金荣掏出从不离身的黄金手枪,往前走了两步,对准了应桂馨的脑门,“老子今天就先革了你的命!”


    黄金荣正要扣下扳机,应桂馨身旁的马德宽忽然“砰”的一声扑倒在地,身子蜷缩成一团,厉声惨叫起来。


    原来马德宽见黄金荣要对应桂馨动手,心想今天大不了拼却性命,于是心胆一横,伸手入怀准备掏枪。哪知他的双手刚离开水盆,骤然间剧痛万分。他定睛一看,双手的皮肉竟然已经烂尽,好几处地方露出了森森白骨。这一幕令马德宽心胆俱裂。他登时头晕目眩,摔倒在地,痛得长声惨叫。


    马德宽这一摔一叫,惊呆了三清殿内的所有人,连黄金荣也忘了扣动扳机。


    应桂馨急忙扑到马德宽的身边。马德宽痛得面部扭曲,冲他叫道:“拿刀来,快拿刀来!”


    应桂馨急忙从一个水老虫的手里夺来一柄砍刀。


    “砍掉它,砍掉它!”马德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双手,双目圆鼓,青筋暴突。他此时已经痛不欲生,双手的溃烂势头却还在朝手肘蔓延,如果不砍去双手,只怕两条手臂都要烂尽。


    “别婆婆妈妈了,快砍啊!”马德宽厉声吼道。


    应桂馨狠一咬牙,将砍刀举过头顶,迟疑了一下,猛地用力砍下。但马德宽骨大腕粗,砍刀刀口又钝,应桂馨一刀未能斩断,连砍了五六下,才将马德宽的双手斩去。砍刀每一次落下,马德宽便惨叫一声,直至双手齐腕而断,他终于面部松弛,嘴里呼出一口气,仿佛从挣扎许久的苦海中得到了解脱。


    黄金荣本以为应桂馨和马德宽要演什么戏,没想到两人竟然来真的。马德宽被剁手的一幕实在血腥,连见惯了大场面的黄金荣也不禁心头一寒。


    应桂馨赶紧找来刀尖药,给马德宽双腕的断口止血,但不起作用,他又脱下衣服给马德宽包扎,但刚一裹上,整件衣服便立刻红透。


    马德宽双手断去,神志反而清明。他让应桂馨扶他起来,然后阴恻恻地看了一眼睚和眦,冲黄金荣说道:“黄老板,我昨晚截你的货杀你的人,其实不是我的本意,而是受人所迫。逼迫我的人,就是这两个戴面罩的……”他此时血流不止,气喘吁吁,一口气没接上来,接连咳嗽了几声,顺过了气息,才接着往下说道:“郑洽记的当家郑让卿,也被我劫了货,同样是这两个人逼我干的。这人手里拿的匣子,就是郑让卿的失货。郑让卿还带人前来索要,说是只要我肯将这匣子归还他,他愿付十万两银子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的声音忽然断了,没能继续说下去,因为睚已经出刀了。


    睚留下马德宽的性命,本意是任他毒发而死,死前受尽折磨,没想到马德宽竟然断手续命,而且当着众人的面,将祸水引向他和眦。睚怒火攻心,当即弯刀出手,一刀毙了马德宽,没让他再继续往下说。


    然而他这一泄愤的举动,却被黄金荣看在了眼里。


    黄金荣是个精明人,本来对马德宽的话尚存怀疑,但睚突然出刀杀了马德宽,在黄金荣看来,明摆着是杀人灭口,反倒让黄金荣信了马德宽所说的话。


    黄金荣的目光在睚和眦的身上转了转,最后落在了眦手中的长形匣子上。


    夜里杜月生和阿道向他汇报江上发生的事情时,提及了郑让卿正在追一宗失货,杜月生能找到水老虫的藏身处,也是跟踪郑让卿等人才寻来的,这都与马德宽的话相互印证。十万两银子,这是一个极大的数目,黄金荣视财如命,如何能不动心?


    但是黄金荣却打错了算盘。


    见黄金荣的目光停留在长形匣子上,睚和眦便猜到了黄金荣的心思。先下手为强,睚不等黄金荣有所举动,便立即动手。


    黄金荣在准备枪杀应桂馨之时,脚底下曾前移了两步,站在己方阵营的最前端。枪打出头鸟,擒贼先擒王,睚一动手便是雷霆万钧,身影一晃,已欺到黄金荣的身前,左手一伸,已扣死黄金荣的右手腕,令他使不上力无法开枪,同时短柄弯刀一转,已搭在了黄金荣的咽喉上。


    这一连串的动作均发生在瞬息之间,如何将匣子占为己有的想法还在黄金荣的头脑里打转,他整个人便已被睚制住。


    众华捕和流氓打手大惊失色,正准备围上来,黄金荣被刀口压喉,急忙抬起右手,示意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。


    睚命令身前这些华捕和流氓打手,将手中的武器放下。


    华捕和流氓打手不敢造次,但要他们放下武器,除非黄金荣点头同意,他们才会照做。


    黄金荣被刀锋压着喉咙,不敢说话,生怕喉头一哽咽,便被刀锋所伤。他急忙打手势,示意所有人照做。陈世昌、杜月生等人率先放下了手枪,其余人也都纷纷放下了武器。


    “全都让开!”睚厉声喝道。


    众华捕和流氓打手只能照做,向两边分开,让出一条直通殿门的通道。


    睚押着黄金荣从中走过,眦手持长形匣子紧随其后,两人背靠着背,出了三清殿。


    华捕和流氓打手急忙赶上,始终紧跟不舍,但又不敢跟得太近。


    现在是脱身的绝好机会,应桂馨赶紧背起马德宽的尸体,剩余的水老虫也跟着他,一起绕道后门,仓惶逃离了金丝娘庙。


    出了金丝娘庙,睚和眦押着黄金荣朝东昌路码头走去,众华捕和流氓打手继续在后紧跟。


    杜月生悄悄脱离了人群,转进一条小街。小街对面正驶来一辆刚出工的黄包车,杜月生冲上前去,亮了手枪,将车夫和乘客赶下车,然后拉上黄包车,绕远路飞奔赶往东昌路码头。


    华捕和流氓打手始终紧跟不舍,睚便不敢伤黄金荣的性命。他打算到了码头登上了过江的船,待船行至江心时,再将黄金荣一刀杀了推入江中。


    临近东昌路码头,经过最后一个十字路口时,旁边的街道上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车辙声。早已绕远路飞奔到十字路口躲起来的杜月生,窥准时机,拉着黄包车自侧面的街道冲出,从睚和眦的身前呼啸而过。


    错身的瞬间,枪声骤响,一颗子弹离了枪口,直奔睚的眉心而去。


    枪响瞬间,睚便下意识地偏头提刀,一声铮鸣,子弹不偏不倚,恰好击在弯刀的刀面上。


    就在这时,睚的左手骤然一空,黄金荣已被杜月生一把拉了过去。


    睚反应神速,手腕翻转,弯刀朝黄金荣的后背砍去。


    杜月生右臂用力一扳,黄包车的尾部横甩过来,挡住了弯刀。


    黄金荣趁机跳上黄包车,杜月生使出浑身气力,拉着黄包车飞奔而行。


    后方十几丈外的华捕见黄金荣得救,急忙举枪射击,流氓打手纷纷举起棍棒刀具,朝睚和眦冲杀而去。


    睚和眦没了人质,急忙走之字线躲避子弹,急冲十余步,跳下码头,落在了一艘渡船上。睚一刀砍断拴绳,命令惊魂未定的艄公开船。艄公正准备生火做饭,见了两个手持弯刀的异族大汉,哪敢违抗,立即摆桨渡江。


    众华捕和流氓打手冲下码头,睚和眦所在的渡船已去了一箭之地。


    为了争功,众华捕和流氓打手纷纷跳上剩余的几艘渡船,迫使艄公开船追赶,但人多船重,速度提不起来,距离反而越追越远。


    等到几艘渡船驶抵对岸的十六铺码头时,睚和眦早已不知所踪。


    华捕和一部分流氓打手上岸四处询问,追查睚和眦的下落,另一部分流氓打手将那渡睚和眦过江的艄公抓了起来,押送回去让黄金荣处置。 更多小说请到新小说巴士网newxs84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