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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29你欠我的

作者: miss_苏 返回目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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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兰芽出了邹凯的宅子,如心满意足的小孩子般开心前行。(.好看的小说)直到转过街角,她才缓缓收了笑,倚住墙角转头回望。


    邹凯府中,是否会派人跟上来?


    她忍不住又想,独下江南前夜,司夜染既曾跟着她去过顺天府;那么她去邹凯府的时候,司夜染是否也跟在后面?


    而她与邹凯私下见面的内情,是否也早已被司夜染捏在掌心妲?


    如此想来,邹凯防备司夜染,想要获知司夜染一言一行的动意,倒也有情可原。


    她蹲了一会儿,见邹凯府并无人跟上来,方轻叹口气,垂下头走回灵济宫去。


    .


    顺天府,贾鲁与叶黑等人连夜查验曾诚尸首窀。


    冰窖里,叶黑准备好了,向贾鲁问一声:“贾侍郎,下官可以动手了么?”


    贾鲁面上白了白:“动吧。”


    孙海以为贾鲁终究是年轻公子,虽然会断案,却终究见不惯血腥的,便走到贾鲁身边道:“验尸没什么可怕的,大人别怕。”


    贾鲁眉毛抖了抖,轻轻点头:“好。”


    叶黑是刑部的人,跟顺天府捕头孙海没什么太多交集,孙海不知他手段他也理解。于是他只是简单抬眼瞭了孙海一眼,便从包袱里抽出砍刀、斧头、锯子……


    孙海都看傻了。当了捕头这些年,还没见过仵作用这样工具的。


    ——确定不是木匠么?


    接下来……叶黑便分别使用刀片划开皮肉,斧子打断骨头,锯子锯开关节——不过片时,所有人都无法继续直视,忍不住背转过去。两个负责记录与勾画图影的文书更是直接扔了毛笔,蹲到墙角呕吐起来。


    冰窖石壁之上,映着惨白烛火,只能看见叶黑抡圆了膀子,大刀阔斧乒乒乒、乓乓乓。烛火虽幽微,却也能辨认出随着刀子斧头飞溅起来的碎末……


    孙海觉着自己是个捕头,别人都可以背身、或者蹲下去吐,只有他必须脸不改色心不跳。可是当越来越无法忽视石壁上那些飞溅起的碎末时——他依旧瞪大了眼睛,保持着原来的姿势,直接向后躺倒……


    幸好孙海醒得快,撞到后脑勺之后便疼醒了,一骨碌爬起来凑到贾鲁耳边去,声儿都变了:“大、大人!这,这可不行!没、没见过仵作这这么验尸的!连个囫囵尸首都不给留下了,还,还怎么让曾诚入土为安?”


    一个勾画图影的文书吐够了,扶着墙起来,也虚弱地道:“大人,这的确不合规矩。不说入土为安,等紫府听说了曾诚死讯之后,定来插手,到时候咱们总不能这么零碎儿着给他们看……”


    叶黑一般继续乒乓,一边抬眼瞄了他们几个顺天府的一眼,冷哼了声:“老叶我不才,祖上就是屠户出身!在老叶我手里,管它什么死人肉,还是生猪肉,统统这个法子处置!”


    孙海等眼睛都直了。


    贾鲁无声盯着那一滩狼藉,幽幽道:“囫囵尸首,原比不上还他一个真相重要。只有帮他查明了凶手,他才能真正入土为安。”


    贾鲁说完走到叶黑身边问:“可查出什么异样?”


    叶黑这才搁下砍刀、斧头,叹了口气:“食物没毒。”


    “骨殖里亦没有异样。”


    “通身上下关窍,包含全身穴道,俱都没有异物。”


    “汗毛孔里的余渍已没有半点染毒迹象……”


    贾鲁眸色愈深:“所有常规害人的法子,咱们都查验尽了。凭咱们刑部与紫府斗法这么多年,紫府那些手段,咱们也没有不了解的——当真是奇了,怎地就找不到曾诚死因?”


    冰窖里一时静默下来,众人都盯着贾鲁,看他独自托着下巴,绕着一滩零碎儿了的曾诚尸首,前前后后地绕圈子。


    思路受阻,贾鲁强令自己暂时去想别事。便不由得想起之前与兰芽的见面,想起那小鬼头凭一根铁钉便撂倒了他的马,让他在预定的地点自己停了下来……彼时她目光如璃,晶亮望住他,问道:“大哥在找什么?大哥以为小弟是用外物困住大哥的马匹的?”


    贾鲁一拍巴掌:“不在外物。死因在内!”


    叶黑一怔:“侍郎说什么?”


    贾鲁眸光生动起来:“咱们了解紫府,紫府亦了解咱们!所以他们这回,绝不会用常规手段。老叶你想,用外物杀人,兜圈子不说,还总会留下痕迹,他们自然不想让你老叶给查到蛛丝马迹;那么问题一定出在里头——是曾诚自身的毛病!”


    贾鲁连夜又请了邢亮来,死人活人的法子兼用。邢亮果然发现了问题,对贾鲁道:“曾诚脏腑虚弱,死在脏腑出血。”


    叶黑闻言一皱眉:“那就是生死有命,竟捉不住那帮阉人的把柄了!”


    邢亮道:“……倒也未必。下官为医者,却也知倘若医者不怀仁心,不治病灶,反而加以利用,那便是天衣无缝的杀人手段。”


    .


    天刚亮,兰芽就被从双宝给央告起来。


    双宝懂规矩,没敢砸门,更没敢嚷嚷,他就跟个小虫子似的守在窗根儿底下,句句连声地不停嘀咕,到底把跟兰芽下棋的周公老爷子给磨叽走了,兰芽只好闷哼一声起身。


    双宝为难道:“奴婢知道公子昨晚回来得晚,今早上必得要补眠的,只是事情来得急,奴婢也实在没有法子……”


    “说吧。”兰芽使劲儿睁着睡眼。


    双宝嗫嚅道:“奴婢兄长来了。非得要见公子。奴婢怎么劝都不行。”


    兰芽瞅着双宝傻笑:“你兄长这么大清早地来,却要见我做什么?我什么时候儿,认识你兄长了不成?”


    双宝为难地想了想:“其实公子与奴婢兄长早有渊源,公子想是忘了。”


    兰芽没好气道:“什么渊源?”


    双宝叹了口气:“当初,奴婢挨了公子刚进宫时候儿的那回打……大人不落忍,便叫花二爷带了银子去奴婢老家。老家不敢怠慢,让哥哥嫂子进京来给大人磕头道谢,顺便也能瞧瞧奴婢。结果因祸得福,大人还设法给兄长安排了个官职……”


    兰芽有点清醒过来,眼珠一转:“什么官职?在哪儿听差?”


    双宝眼中这才微微露出点笑意:“当个皂隶,供职在——顺天府。”


    兰芽心底仿佛有一扇窗户,被呼啦捅开了一般。她一下子就全醒了,伸手一推双宝:“妈蛋,我懂了!带我去吧!”


    .


    双宝的兄长却没双宝那么清秀伶俐,看上去只是个眉眼平和的男子。也许年少时亦曾有过如双宝一般的清秀伶俐,后来却在平淡且艰辛的岁月里点点打平,变得这样眉目平和。


    兰芽心下幽幽一叹,不由得想到司夜染,又想到她自己。此时尚可快意恩仇,是不是还都因为年纪尚小的缘故?倘若再过十年,甚或只是五年,便也会被岁月打磨尽了所有的棱角?


    看兰芽这么盯着兄长,抿着唇严肃地不说话,双宝有些紧张,低低问:“公子,可是兄长有哪里让公子不快?”


    兰芽忙摇头:“不是。我只是好奇,大人将你兄长安置到了顺天府,是如何瞒过贾鲁那双眼睛的。现下我能想到表层缘故:你跟你兄长,面相上倒并不怎么相像。”


    双宝一笑:“不光如此。再者,奴婢身在灵济宫内当差,极少出宫,试问贾大人如何会留意到奴婢这个小小角色?还有……奴婢自净身起,按规矩便已然是转世为人,跟家里人切断了一切联系。姓氏都不再用了,就算外头人查,也查不到奴婢跟兄长的半点瓜连了。”


    兰芽暗自哼了一声,越发确定这绝对是司夜染故意安排的一步棋。却是借了她曾经冤打双宝的缘故,让她心下颇有些不爽。


    .


    废去了周折,兰芽直接换了双宝的衣裳,跟双宝的兄长出了灵济宫。


    到了宫外,双宝兄长便将贾鲁带人昨夜验尸的情形都跟兰芽说了。还拿出张图影来,仔细将细节也都指点明白。


    兰芽一怔:“你如何知道这么多?”


    双宝兄长拱手:“卑职不才,昨夜验尸,卑职就在现场。”


    兰芽眯眼:“你不过小吏,如何能有机会参与?”


    双宝兄长面上微微红了红:“班门弄斧:卑职正是顺天府负责勾画图影的文书。”


    兰芽也一挑眉。


    双宝兄长一揖到地:“当初冯谷一案,还是被公子一语道破那图影不尽不实……那幅图影,正是出自卑职粗笔。”


    许多片段情景,宛若蝶翼,纷至沓来。兰芽笑起来:“原来是这样。你兄弟没说错,咱们果然深有渊源。”


    兰芽这才正式偏头望他:“该怎么称呼你?你该不会叫大宝吧?”


    双宝兄长也笑:“自然不是。双宝是进了宫,按着宫里的辈分重改的名儿。卑职姓唐,双名光德……”


    兰芽朗声笑:“咳,那双宝就该是‘糖宝儿’了,好听,哈哈!”


    唐光德便也笑了。


    兰芽却缓缓收了笑:“是大人让你来见我的么?”


    唐光德却摇头:“不是。大人没想让卑职这样早暴露身份。是初礼公公私下里找了双宝,双宝再设法找到卑职。”


    “初礼?”


    “正是。据双宝说,礼公公说公子说过,曾诚之死是有人要害大人……卑职也恰有此担心。”


    兰芽怆然一笑:“想来今天一早,贾鲁便定会先奔北镇抚司狱,查问所有探访过曾诚的记录。”


    唐光德由衷拜服:“正是!这个时候怕已然查完了,于是初礼公公等,便都要等兰公子赶紧拿主意!……尤其,此事最好暂且不要让大人知晓。”


    兰芽点头:“紫府给贾鲁的记录里头,一定有‘曾诚旧人’——怕就是凉芳。而一旦坐实了是凉芳,那么就自然会联想到大人——谁让凉芳此时就在灵济宫中,是大人的娇客!”


    “如此一来,便所有人都会相信是大人派凉芳杀了曾诚,继而有心之人便会将大人与江南盐弊牵连到大人身上!”


    此时兰芽都觉浑身冰凉:“如此一来,大人非但不敢再碰江南盐弊,否则那些人便会将所有事情都冤到大人头上,将大人诬蔑为首犯!”


    “他们是要一箭双雕:害死大人,或者迫使大人不敢再碰盐案!”


    唐光德也听得目瞪口呆:“卑职不知盐案,听公子这样说,那些人果然是居心叵测!”


    兰芽面色苍白下来:“……更糟糕的是,恐怕紫府亦牵涉其间。这便不止是办几个地方官员那么简单,更有可能要直接面对紫府。”


    唐光德急问:“公子,该怎么办?”


    .


    兰芽马不停蹄,直奔顺天府。


    在大门口,正堵着刚从北镇抚司狱回来的贾鲁。


    兰芽扯着贾鲁进屋,也不绕弯子,直接问:“大哥在诏狱那边查到凉芳了吧?”


    贾鲁吓了一跳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
    “快说。”兰芽盯着沙漏,心急如焚:“过了辰时,怕皇上就要召见你。趁着现在,大哥赶紧与我说清楚!”


    贾鲁便道:“我是查到了凉芳。北镇抚司方面说,虽然曾诚是朝廷钦犯,然凉芳是他宅内人,更兼之此时是灵济宫中人,是带了灵济宫腰牌去的,于是狱卒未敢拦阻,亦未敢监视在畔。”


    “只隐约瞧见凉芳是带了一壶酒去的,劝曾诚喝了几杯酒。此后曾诚再没见过任何人,没进过任何饮食,待得天亮之后便交付给了我……如此看来,此事唯一的嫌疑,便是凉芳!”


    兰芽闭上眼:“大哥若这般禀告朝廷,任何人都会在凉芳背后,直接想到我们大人!”


    “没错!”贾鲁忍不住冷笑:“你们大人也太过明目张胆!他派凉芳去害曾诚,却还装模作样要我保下曾诚的活口!如今曾诚死在我手上,紫府和朝廷便都不会放过,他正好可以借刀杀人,连带着将我也除了!”


    贾鲁血灌瞳仁:“司夜染,好歹毒的心肠!”


    .


    眼见情势越发难以收拾,兰芽跳起来拍了贾鲁脑门一下,啪的一声,将贾鲁拍醒。


    “你做什么?”贾鲁惊问。


    兰芽叹了口气:“没错,司夜染就是心肠歹毒的人!只不过大哥你好好想想,凭他那歹毒的心肠、狠辣的手腕,他能做事做得这般浅显?若真是他干的,他会筹划得天衣无缝,既达到目的,又让人找不到他的把柄!”


    贾鲁紧吞几口气,盯住兰芽,被她面上光芒所慑,缓缓点了点头:“你说的,倒也有理。”


    “所以方才的结论,拜托大哥切莫向朝廷提及。”兰芽恳切道。


    贾鲁急得满头的汗:“你不让我说,可稍后见了皇上,你又要我怎么说!难道就让皇上以为,当真是我贾鲁与刑部办事不利,治了我的罪?!”


    兰芽垂下头去:“大哥,我随你一起进宫面圣。”


    贾鲁忍不住连声讪笑:“你?你又来了!我再说一遍,胆子大也没有你这么傻大胆的,那叫进宫面圣,你当是想见谁就见谁?就连你们大人都未必有这个胆子,凭你身份,怎么可能!”


    兰芽淡淡从腰间解下一块铁牌,扬给贾鲁看:“喏,小弟好歹还有这面御赐的‘内宫行走’的腰牌。虽然不值什么钱,不过听上回那位守宫门的公公的意思,仿佛是可以凭着这面腰牌进宫面圣的……”


    贾鲁眼睛直了直,伸手一抓兰芽手腕:“也是!我倒忘了你还有这么面宝贝。这便走吧,咱们进宫去!”


    .


    贾鲁带兰芽驰马而去,兰芽却坚持先回灵济宫一趟。


    贾鲁拗不过她,只好先带她回去。兰芽自进宫门去,贾鲁在外头等。


    兰芽进听兰轩,初礼后脚就闻声赶到。搓着手低声问:“公子可有主意?”


    兰芽实话实说:“我现下也没主意。马上要随贾鲁进宫面圣,更无从揣测皇上态度,所能做的不过随机应变。”兰芽望了初礼一眼:“我总会尽我所能就是。”


    初礼眼圈儿一红:“公子,奴婢当真能相信公子么?公子当真不会借机报仇,加害了大人?”


    兰芽攥紧手中画轴。


    妈蛋,她当然想的,她想得心都快跳出来了!


    这又是绝佳良机,她只需推波助澜,那么这回司夜染就死定了!她就能为爹娘,为全家几十条性命报了大仇!


    这个you惑,她太难抗拒。


    她没回答初礼,攥住画轴就朝外走。初礼两步抢上来,扑通跪倒,伸手抱住她膝弯:“公子!奴婢求公子,万勿冲动,奴婢求公子救大人一命!”


    初礼声泪俱下:“公子若肯应允,奴婢情愿为公子出气。公子这便鞭笞奴婢,哪怕打死奴婢,奴婢亦没有半句怨言。只求,公子这回,放过大人……”


    兰芽回头,深深吸气:“初礼,你给我起来!灵济宫里没有秘密,你这样哭喊,难道你想让凉芳他们全都听见!我当日鞭打你,也是为了试探你——我不信你不知道,这灵济宫内早已不是固若金汤,早已安插进了别人的眼线!”


    “你是大人最贴身的人,我便担心你也是别人的眼线!”


    初礼忍住哭声,流泪点头:“奴婢明白。奴婢亦相信公子,公子凡事皆有道理。”


    兰芽以眼色盯住双宝守住门,低声急促地说:“你听我说,我是恨大人;我是没忘了报仇……可是,他总该死在值得的人手里!我不会让他死在别人手里,不会趁了那些乱臣贼子的愿!”


    初礼点头总结:“公子的意思是,只许公子杀大人,而绝不准别人害大人?”


    兰芽迷惘抬眸,目光掠过天际:“……我也不知道。时间紧迫,我已没时间与你多说。总之,面圣之时我会尽我所能!”


    说罢推开初礼:“我走了!”


    兰芽奔出宫门,迎面正撞上急匆匆而来的息风。


    兰芽明丽一笑:“风将军,别来无恙乎?”


    兰芽想,当是初礼暗中与息风通气,息风这才赶回。


    息风砰地一把攥住兰芽手腕:“你若有半点行差踏错,虎子便活不过今晚!”


    兰芽冷笑:“风将军终于敢在我面前提虎子了?那好,我也回敬将军一句:虎子若有半点闪失,大人便以命偿!”


    “你敢!”息风低低嘶吼。


    兰芽毫不胆怯:“大人在你们心中,重过天下;可是我要让你明白,虎子在我心底,亦毫不逊色。虎子的账,我会跟将军一点一点慢慢算。”


    贾鲁在宫外瞧见,便扬声道:“小兄弟,可有麻烦?”


    兰芽趁势一推息风,朝门外奔去,眉眼明亮:“没有!”


    .


    两人一骑,驰奔大内。


    兰芽短促问道:“曾诚确切死因为何?”


    贾鲁亦简洁答:“……蛊!”


    蛊为小虫,肉眼难见,早早埋在曾诚脏腑之中,未经唤醒之时全无半点感觉。待得时机到了,以适当引子唤醒,那饥饿多时的小虫便会咬穿心肺,令曾诚内脏出血衰竭,令他痛苦死去……


    兰芽小心吸一口气:“凉芳那两杯酒,本身没毒,却是蛊虫的引子。”


    贾鲁点头:“没错。”


    兰芽凄然一笑:“善用蛊的,皆是西南苗、瑶等人……这便更会联想到我们大人来自大藤峡的身份,便更坐实了我们大人的罪证!”


    兰芽忍不住轻颤:“更严重的是,会让皇上以为我们大人不忘大藤峡旧事,心怀复仇之意!这便,会让我们大人死无葬身之地!”


    贾鲁面色凝肃:“我也这样想。”


    .


    半月溪。


    息风告进。


    进门前初礼跟息风对了个眼神儿,向息风摇了摇头。息风点头应下。


    书房里,司夜染却正在悠闲调香。仿佛这宫里宫外紧张到要死的气氛,半点都没有沾染上他的衣袂。


    息风下跪施礼,司夜染也只是抬眼简单望了他一眼,道:“今天怎么回来了?”


    息风拼力压住心上担忧,只道:“大人回京,属下本该来拜望。”


    “出京回京,这么多年对我来说,早已是家常便饭。风,何用你这么多规矩?”司夜染却并不买账。


    息风为难得没办法,只好闷声闷气说了声:“属下,属下想念大人了!”


    “噗嗤……”司夜染竟被逗笑了,“风,我不好你这一类的。”


    息风窘得满面通红:“属下,属下不是这个意思!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逗你罢了。”司夜染手上没停,散淡地笑,“看你一进门就紧张得什么似的,倒像天都要塌了。不过你既然说没事,那就放松些儿吧。”


    息风盯着司夜染手里的香:“大人回京,怎么没进宫去面圣?”


    司夜染点头:“帖子是递上去了,不过皇上未召见,我便也不宜强进。”


    “皇上这次为什么不召见大人?从前,只要大人进了城门,皇上便要人巴巴儿地来接!”息风更是忧心。


    司夜染自己倒没在意,只耸了耸肩:“暂时不见也好,正好让我有时间将这几品香调完。带回来那么些灵猫,难不成要皮毛俱在地就直接给皇上送进去?”


    息风道:“处置这些香药,想御用监定有专人会做,又何必大人亲力亲为?”


    司夜染摇头:“风,你又错了。香药,香药,是香,亦可为药。皇上用香一向谨慎,这灵猫香从来只信我亲手调的方肯用。”


    息风面色变了变。这灵猫香在皇上那儿有特别的使用场合:都是皇上服用药散时候焚用的,而皇上服用药散,一向只让司夜染陪着。大人年纪尚小,身子还未完全长成,却要陪着皇上服药……在药散与香料双重损耗之下,司夜染真元被伤害不小。他们实在忧心不止。


    息风便道:“大人……皇上的差事避不开,那素日便少些动香吧。或者交给下头人去做,大人从旁指点就是。”


    司夜染未置可否,却并不想纠.缠于这个话题,于是道:“说说吧,是什么让你满面怒气?”


    息风知瞒不过,便说:“属下在宫门口撞见贾鲁和兰公子……大人未免太纵着兰公子了!”


    司夜染不在乎地一笑:“不是纵着她,不过是这些日子也顾不上她。她原没几个熟识的朋友,贾鲁算是一个,她去找他也是情理之中。”


    司夜染目光幽然一转:“况且,贾鲁又不敢做什么!”


    息风皱眉:“大人当真如此相信她?”


    司夜染轻笑:“我不相信她。我相信的,是自己。”


    .


    贾鲁和兰芽进了乾清宫,皇帝远远独对着兰芽笑:“哎,哎哟,你来,来得好。朕,朕原本还想召、召你来着。”


    皇上一时口吃得止不住,张敏连忙走上前来替皇帝解释:“兰公子,上回一见,皇上颇为欣赏公子画技。皇上这些日子画了好些画儿,说想叫你进来瞧瞧。赶巧儿灵济宫那边回话说,你跟着司公公下了江南采办贡品。皇上等了这好些日子,听闻你们回京了,便连贡品都没顾上,先想跟你谈画儿。”


    眼前情形跟预想的,有点儿不一样。兰芽急忙趴地下磕头,“奴婢惶恐。”


    皇帝便笑:“你,你惶恐什么?不,不必!惶恐了,心就颤了,手上便没了准头,还,还怎么跟朕谈画儿啊?”


    兰芽索性豁出去,明媚一笑:“遵旨!不瞒万岁,实则奴婢也正想着要进宫来见万岁呢!因为奴婢路上画了幅画儿,自觉着还不错,便想献给皇上瞧瞧!”


    “那,那好。快,快呈上来!”


    兰芽起身抱着画轴走上前去,展开。正是她在船上时画下的运河两岸的景致。因一路远行,她这幅画儿便画成了长卷。


    皇帝上眼看了,不住点头:“设色淡雅,笔意疏朗,甚有大家境界。难得你小小娃娃,就能有这样的心怀。”


    “更难得,你画的竟然是运河水道,一笔纵贯南北。”


    兰芽跪倒:“奴婢作画时曾斗胆为此画命名为《清明万里图》。如若皇上喜欢,奴婢想敬献给皇上。”


    皇帝一喜:“好啊好啊!”转头对张敏说:“朕广有天下,却生长都在这京师禁宫之中。朕多想有机会也能沿着这运河南下,去看看江南天地。尤其,祭拜南京太庙。”


    张敏面色微变了变,只赔笑道:“这画儿果然画得好。皇上这下可凭这幅画,丹青巡游运河南北了。老奴恭喜皇上,贺喜万岁。”


    三个人就这么一唱一和,谈笑风生,倒委屈了个贾鲁独自跪在地上,插不上话,又无所适从。


    兰芽不忍,便提醒道:“万岁,贾侍郎还在地上跪着呢。”


    皇帝这才忽然想起来一般,愣怔一望贾鲁,然后转头望张敏:“朕召贾卿家入宫,所为何事来着?”


    兰芽也傻了。


    张敏倒是不惊不慌地答:“南京户部尚书曾诚……”


    “哦!”皇帝恍然大悟,坐正了问贾鲁:“紫府来报,说卿家你从北镇抚司狱提走了曾诚,结果曾诚死在了你的顺天府里……贾鲁啊,你倒是说说,这是怎么回事?”


    兰芽紧张得满手都是汗,冲贾鲁使劲使眼色,生怕贾鲁一慌之下,将司夜染给供出来。


    贾鲁叩头上奏:“回禀万岁,曾诚他……”他顿了下,然后才说:“曾诚突发急症,脏腑出血,所以才一命呜呼。”


    .


    皇帝听完,整个乾清宫便一片静穆。


    良久,皇帝忽然大笑了起来。


    “哈哈,哈……竟然,是这个缘故?枉费了他们递折子、写奏章,各种嘤嘤嗡嗡的猜测。却原来只是急症,是天不假年哪~”


    皇帝是在笑,可是兰芽却只觉脊梁沟的寒毛都一根一根地站了起来。


    她转眸望贾鲁,心下满是感激。明白他这是给足了她脸面,当真帮司夜染隐瞒了——可是给出的这个理由,却怎么听都牵强,怨不得皇帝怪笑。


    皇帝笑得转头对张敏说:“伴伴你瞧,这个曾诚可多会挑死的时候儿。他早不死,晚不死,偏偏要在被查出来他贪赃枉法之后,说死就这么痛快儿地死了!”


    “如果早知道他会死,朕又何必这么巴巴儿地叫公孙寒他们将他从南京给朕解回京师来!他们当真以为,朕远在北边儿的京师,南京、江南便山高皇帝远,他们便可小楼自成一统了!”


    张敏吓得也连忙跪倒:“皇上,皇上您消消气。他们,他们岂有能耐蒙蔽圣听!就算一个曾诚死了,此案也绝不会就此湮没,皇上必定还有法子惩治这帮罪臣!”


    皇帝这才松了一口气,靠回去,点头道:“就,就是。他们,他们未免小看朕!小、小看了这么多年,朕,朕也要好好给他们一点龙威看看!”


    兰芽惊得趴在地上,悄然去望贾鲁。却见贾鲁也望过来,面色同样不好。


    皇帝转眸望向贾鲁:“贾卿,朕不怪你一人。朕明白,不是你不小心,而是那些人合起了手来骗过你。你双拳难敌四腿,也是难为了。不过朕却要责成你,速速查清曾诚真正死因,抓住凶手!”


    贾鲁连忙叩头接旨:“微臣,遵旨!”


    皇帝对贾鲁道:“你先下去吧。”


    兰芽也趴地下跟着叩头告退,皇帝却幽幽道:“你留下。”


    贾鲁不放心望来,却也无奈,只得随着张敏退下。偌大宫殿,只剩下皇帝与兰芽两人。


    皇帝望着兰芽:“难得小六那孩子对你另眼相看,连下江南都要带着你同去。那你倒与朕说说,小六在江南都替朕忙了些什么?”


    兰芽心便一沉。


    .


    事已至此,已无退路。


    兰芽一笑:“皇上,奴婢方才斗胆献上那幅画,实则另有心机。”


    皇帝挑眉:“哦?”


    兰芽俯启:“请万岁容奴婢起身指明。”


    皇帝点头:“好,平身。”


    兰芽道御案边,左右看了一眼,瞧见云纹白玉螭龙笔洗里有清水,便伸手进去,蘸了水出来抹在画面上……画面一时变换,原来的山石树木被洇开,露出底下一层纸上绘着的人形来。


    “哦?”皇帝也是惊讶:“竟然如此藏笔,却又丝毫不露!怪不得之前朕还诧异,缘何如此长卷上竟然没有一个人物,原来是都藏在下面。”


    兰芽却笑不出来,跪倒启奏:“奴婢斗胆启禀万岁,请皇上龙目细细分辨那画上的人。”


    皇帝定睛去瞧,片刻已见端倪:“虽说大部分面目,朕并不熟悉,不过当中有几个,朕倒是见过的。如此推衍,你画的实则都是朕的臣工吧?”


    兰芽拜服。她画的的确就是运河沿途上船来拜见过司夜染的官员,兰芽不知他们具体身份,便都一一画了下来。皇帝的反应也属正常:当中许多是地方官员,属于外任,皇帝没见过;只有曾经做过京官,且有份上朝的,皇帝才会有印象。


    也难得皇帝竟然能凭那几张脸,认人如此准。


    兰芽深吸口气:“皇上圣裁。这些人,便都是运河沿途上船,向司大人送礼之人。”


    皇帝一眯眼:“如此说来,竟然是整个江南至北,所有沿途官员都来给他送礼!小小一个司夜染,竟胆若此!”


    皇帝气极,将桌上一方端砚扬手砸在地下:“张敏!传朕旨意,令司夜染即刻进宫,朕有话问他!”


    窗外阳光筛下琉璃瓦檐,照在乾清宫地面满铺的金砖上,光影辉煌。


    兰芽望着地面倒影,影绰绰仿佛又见了爹爹。曾有几时,爹爹便也跪在过她此时所跪的地方,聆听天音的吧?那时,爹爹心中,想的又是什么?


    而此时,爹爹是否又在举头三尺处,俯望着她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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