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轮回――那山,那水,那佛。

作者: 琵琶书生 返回目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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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们以为,就这样我们已经抵达了昆仑。泰山之巅,沧澜江底,有大龙奔腾,山河壮丽。我想告诉我的师傅,我最大的梦想就是长生不老,飞升成佛。然后,等到我功成名就,变成一代宗师的时候,就回到家乡,迎接父母,还有娇妻。


    引子。


    我是一名江湖中人,自幼孤苦,少读诗书。我父亲是乡间的一名武师,年轻时四处闯荡,结识过几名高人。后因一场恩怨,落魄逃难,被人一直从山西追杀到漠北,遇到了我娘,便隐居下来。父亲开了家武馆,怎奈经营不善,武馆的营生长久入不敷出。


    父亲嗜酒,一次喝醉下与人争斗,不知那人险恶,打斗中使用暗器。父亲不查,吃了暗亏,被一脚踢中左臂,经脉受伤,从此废了一臂。


    我出生后不久,父亲思忖良久。最终在一个雪夜冒着鹅毛大雪披一袭青衫,抱着我夜奔百里寻到他当年的一个故人。父亲将我放到那人门外,跪身扣了三个头,然后绝尘而去。从此,青山碧月,音信全无。


    我的师傅是一名头陀,少林弟子。师傅长相凶狠,面貌丑陋,额头上有一条两寸长半分生的刀疤,走到哪里都会吓人。和尚武艺高强,身手不凡,在江湖上也是显赫一方,法号至善。


    至善并不是我父亲所托的故人,所以算不得所托非人。


    当时,父亲的那位朋友已经是少林叛徒,杀人无数,夺得一部经书逃离法外。至善和尚星夜兼程,在父亲离开一炷香后赶到那里,一番打斗,就将那人杀了。那人死前掏出一份父亲的血书,然后指着我,老和尚心善,无奈下将我抱走。


    我被收留进了少林寺,入寺前,师傅给我起了一个名字,叫了尘。


    我十岁以前,师傅一直不肯教我功夫。等到十岁时,老秃驴说,你天庭圆润,骨骼轻盈,生来不适合练少林的掌腿功夫。我这里有一套轻功,叫梯云纵,你先练会,将来大有用途。


    于是,我开始练习轻功。


    当时朝野尚佛,满朝文武,连皇帝都做了和尚,以至于师兄们说,这天下都是我们佛家的,谁说和尚喝花酒还要给钱?


    少林寺广结善缘,周边财权无数、大户不绝,许多豪门子弟自幼入寺习武。据说,本寺的方丈是一名有识之士。方丈大师引经据典,去粗取精,开创了数门针对富家子弟强身健体的课程,由十八罗汉亲身教习,戒律院长老布道讲授。


    练习的科目涵盖了十八班武艺,若非寺规实在森严,差一点就染指了七十二绝技。


    我是对诸位俗家师兄们的练功质量和资质效果了解的最为深刻的人,因为我的身上时常残留着罗汉拳、螳螂拳、金刚掌等少林寺武功的印记。师兄们天赋异常,年少冲动却很是识时务,整个少林寺内我年纪最小,他们便纷纷寻找我验证武功,以便互相攀比。于是无形之间,我的伤势成了他们练功最大的动力。


    师傅说,了尘,寺院之内,不得惹是生非,不得与诸多俗家弟子争斗。我在前方奔跑,隔着刀枪棍棒无数,顾望着后方人影重重,我说,师傅,弟子遵命。


    几月下来,我的梯云纵果然大有长进。


    我想,师傅果然是十分具有远见的。能够于未雨之时绸缪,传授我轻功,对于师傅的关心,我万分感动。我痛下决心,一定要好好吃斋念佛,做一名师傅那样的一代大师。


    可是,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,在我发下宏愿之后的没有几天,我便居然可耻的破戒了。


    一是械斗。当时情况危急,一位俗家师兄用罗汉棍迎击我的头部,另一位师兄用罗汉拳正瞄准我腹下两寸,以他当时的年纪就已明白对敌应该攻击这个地方,实属难得。此外,身后还有无数暗器、板砖,我犹如过街老鼠,命在旦夕。


    我想,师傅当时应该就在不远处,或是观摩经书,或是清点银两。师傅告诉过我,贫僧在世,有可为有可不为,只要道在,佛在,如此,我心如佛。我心说师傅,师兄们武艺已经越来越高强了,战术也逐渐成熟,由单挑发展到群殴。若弟子此时再放不下想不通,人都死了,我的道也就没有了,求什么佛。


    我想,一切的不得已都会是有结果的,诸如当时。


    其实我没有械斗。当时的情况太过复杂,我已陷入危急局面,无法逃脱。然后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,身后的人看到有机可趁,便尽皆一拥而上,担心被抢夺了道果。


    于是,混乱之中,也不知哪里伸来一条木棍,抽打在先前出手下流的那位师兄头上。结果那厮叮咚一声,就此晕倒,额头渗出点点血迹。而他对面手持罗汉棍的那位师兄,看到随风淌落的血珠后,很是干脆的白眼一翻应声而到,此人晕血。


    四周一下便静了下来,喊杀声于刹那之间消弭干净。人们都还没有弄明白,我是如何做到像演义中的大侠一般瞬间撂倒两人的。此时,偌大一个少林寺后院,只剩下风声、喘息声。


    终于,哭声淅淅沥沥开始蔓延,身后的师兄们皆抛掉木棍抱头痛哭,边哭边说,了尘,你完了。


    我不敢相信,无法接受,不禁低声唱了一句阿弥陀佛。


    忽然有人尖声大叫,你们听啊,他在骂人。于是,我便又破戒了。是嗔怒。


    这个事件的影响十分恶劣,后果波及惨重。许多权贵公子尽皆要求退学,并且要求少林寺退还所有一次性收取的学费,如若不然,有关部门放出话来,少林寺将是下一次扫黄打非的重点对象。杂物堂管事师叔说,少林寺面临破产了。


    对于我犯下的过错,全寺上下,人神共愤。就连我给菩萨罗汉们供上果品酒水,第二天也都找寻不到了,可想而知,我心惶恐。


    师傅听闻此事,十分震怒。他将我叫道戒律堂,先让我跪在菩萨面前反省己身,痛陈己过,然后等待裁定罪行。


    这时,内院传来消息,说方丈大师得知此事后,哮喘和痔疮同时复发,大师连吐三大碗血,昏迷不醒。


    师傅说,当真是我寺之劫难啊。罢了,事已至此,了尘毕竟是个孩子,我佛慈悲,饶恕他吧。


    我想,师傅定是悲伤过度,被我给气糊涂了,天黑之时,我听到师傅在禅房之内仰天大笑半个时辰,经久不歇。


    阿弥陀佛,我之罪过。


    我有一个师兄,叫了空。了空师兄来的比我晚,但师傅说,我仍旧得叫他师兄,因为出家人需淡泊如云,莫争名利。


    我记得了空来的那天寺里声势很大,张灯结彩,锣鼓喧天。一位师兄说,这是方圆千里的一门大户,想不到这位老爷也要同我们寺里结个善缘,那当真是阿弥陀佛。


    我说,这位师兄,什么叫善缘。师兄说,了尘,你还小,当你明白了什么是女人的时候,你也就知道什么是善缘了。


    我说,师兄,我还是不懂。


    师兄说,其实也很简单,了尘,当和尚,就要结善缘。善缘善缘,无非就是膳食和姻缘,你还小,当先思膳,等你长大,才能够去找女人,结善缘。


    我似懂非懂,无法通透,感觉这个大千世界芸芸众生,无非就是少林寺内的一花一水,一草一木。我们要求佛,要寻道,要度己身,那么还能够兼顾一些寺院以外的东西吗?诸如师兄们口中的女人,方丈禅房内的银两。


    师兄又说,了尘。佛有罪过,有取舍,有嗔、痴、怨、怒,佛在成佛之前,是放不下佛的本性的。所有的事和人,随着因果循环,都没有办法逃离链条本身的掌控。佛在成佛之前也是人,而我们若要求佛,首先应该求的也是人。


    师兄从怀中掏出一只鼻烟壶,细捻轻嗅。了尘,你要放下执迷,求佛,不是求解。我们吃鱼的时候,佛在喝水,可为何不说那水也沾了荤腥,佛也破了戒?


    我当时年幼,无法明白,我这名法号明虚的师兄当真是个状元之才。至于,他为何不去做状元。恐怕正如师兄说,有些东西,靠的是命,站错了脚,会要命。


    了空是一个小胖子,小我一岁,却大我一圈。他来时穿一件华贵亮丽的金边皮袄,明虚师兄说,瞧那成色,上部分应该是长白山上的青雕皮,下部分则是祁连山麓的猛虎皮。


    师兄告诉我,有一部分人,看他的上身,能得出一个字,富。观他的下身,会猛然发觉丢了一字,贵。


    了空应该是师傅最喜欢的弟子,因为他来的当天就住进了师傅的禅房。


    师傅告诉了空,说,空空,在寺里的时候,就不可以叫大伯了,要叫师傅,知道吗?


    了空说,知道了,大伯。


    日子就这么过得平淡如水,我们依旧住在寺里,吃在寺里。然后每天清晨,提着自己的大便去浇淋种植在后山上的蔬菜,然后,继续吃饭。


    师傅留在寺里的日子开始多了起来,他说,年轻一代的弟子中不乏一些好的练武苗子,他们应该被培养起来,也需要一个合格的师傅。于是,师傅开始带领了空进入藏经阁。


    其实师傅平日里是十分繁忙的,师傅是少林的台柱,一年中有大半的时间需要下山。少林的声誉,山上的经济,都靠师傅维持。所以,平日里,师傅可能呼吸间都在除魔卫道,行侠仗义。再或者,替某个大户做场法式,帮少女挑水,为寡妇伸冤等等。


    师傅是少林方丈的师弟,自从那年方丈的身体开始不适后,师傅的名望节节高升,如日中天。有人从山下廉价请来几个画匠,一番作为,寺院的墙壁上,到处可见师傅的海报。


    少林寺开创的补习班已经华丽谢幕,于是,我们的日子便开始变得单调起来。单调的项目也很单调,无非是喝粥汤多粥少,吃斋远离荤腥。.tw[]更加悲催的是,除了方丈大师的厢房中外,全寺上下再也找不出来一个女人,哪怕是尼姑。


    于是,如此迫不得已之下,全寺上下清心寡欲,狂敲木鱼,恨不得手中之物事便是我了尘之秃头,不毁不休。大殿之上,檀香阵阵,青烟袅袅,遍布着浩荡佛气。


    明虚师兄说,我们不应一味将因果归咎于了尘。凡事应讲个机缘,鱼和熊掌,佛和女人,不可兼得。佛祖念在你等痴诚,于是赐下银子和女人,可是你若数着银子搂着女人却忘却了佛祖,这才是大不敬,大罪恶。


    此番话语,让我感恩在心,但明虚师兄这些话却没有传入几人耳内。原因无它,据说当日师傅和了空让人弄来了几条膘肥体壮的大野狗,纠集了寺内其他人参悟丐帮的打狗棒法,而大殿之上,就剩下我们两人当值。


    有一些话,在感动过后,就只剩下耳畔秋风。


    我在日薄西山时将寺院内打扫完毕,端坐在门口迎接师兄们,等待关闭山门。


    时正秋季,瑟风席卷残叶,夕阳逐散寒鸦。师兄们酒足饭饱三三两两的回归,在晚霞的映掩下,远方众人尽皆佛光内敛天庭圆润,在少林寺山门宏大的背景下,我悄悄地抬首望天,宣了一声阿弥陀佛。


    了空师兄赫然行走在众人前面,无人出其右。师傅说,佛经讲众生平等,心无杂念,我观眼前师兄们想必早已通透,一张笑脸,四分颜色,吃喝嫖赌,俱在其中。


    那晚了空给了我一个狗腿,汁鲜味美,油多肉肥,我给明虚师兄捎些去,就着些供果酒水,我们在香案下饱餐一番。


    了空说,了尘,你就跟着我吧,当和尚多没意思,天天念佛,顿顿吃斋,嘴里都淡的出个鸟来。不如跟着师兄干,咱们称霸少林,鱼肉乡里,岂不痛快。


    我没有想到,了空会将我视为招做小弟的第一人选,兴许是我表现的过于无欲无求,不像其他师兄那样,贪图他府上丫鬟的美色,渴望他袋子里一块块发光的银两。毕竟当时我才十二岁,小和尚对小和尚,色即是空。


    我把这个事情告诉明虚师兄,师兄说,你有什么想法?你有多少想法?等到有些机会来了的时候,就要放开去做。


    师兄的话我似懂非懂,出家之人,何来那么多想法。诸如佛祖舍身饲鹰,菩萨普度众生一样,我能想到的,佛经上早有言明。凡事但须徐徐渐进,佛祖皆有安排,识五蕴,觅七珍,证三生,如此一来,我也就能够成佛了。


    于是,从那以后,我便跟在了空身后,一由其纠缠,一由我想法。


    了空师兄说,我们现在应该卧薪尝胆,苦练绝学。了尘,你一定要配合我,等我学会少林七十二绝技,三十六房武功,再将易经经参悟完毕后。我就先杀了方丈,夺得少林大佬宝座,再召开武林大会,当上武林盟主。然后我就自立为王,我武功那么高,其他王就都打不过我了。


    了空越想越高兴。说,了尘,只要你跟着我,到时候我不会亏待你的,我想想,我是王,你肯定得排在我后边,了尘,到时候你就是王后!


    我说可是师兄,在你练成绝世武功杀死方丈之前,他会不会就已经病死了,到时候我们怎么办?


    是啊。了空师兄紧皱眉头,瞪眼寻思,说不行,不能让那个老东西提前死了,明天要给他多送几箱人参燕窝。


    那几日夜晚,我睡觉时不停地在做梦,我梦到了空身穿黄袍,顶着一个大秃头,哈哈大笑着说,了尘,我有一个梦想啊,你就是我的王后。我就被活生生吓醒了。


    了空师兄要做少林第一人,于是他便立志苦练绝技。师兄经常召集周围寺庙的和尚,一天一小架,两天一群架,兵法与战术齐头并进,如此一来,倒是打出了少林寺的威名。惹得周遭地痞流氓不敢造次。


    只是,这期间也存在着不光彩之处。我说师兄,你把你的众多家丁护院编制进我们队伍之中,这一是有失公平,二是师傅知道了,要受处罚的啊,这可如何是好?


    师兄对此嗤之以鼻,脱口大骂,说要是光靠十八罗汉那帮只知道找姑娘吃狗肉的驴蛋,老子早就被觉悟寺那帮秃驴给开瓢儿了。有钱的地方就没有公平,他们收了钱就得打输,不然就是违反江湖道义,会被同道中人看不起的。至于师傅那里......


    了空师兄说,师傅就是我大伯,少林寺迟早都是我们家的。


    我十五岁那年,山门底下又走上来一个走投无路投身佛门的人。他的俗家名字叫老刀,是个瞎子,五六十岁,分外凄凉。


    据说,师傅看到这个老瞎子的时候,着实震惊了一场,因为几年以前,老刀的那双眼睛就是折在了师傅手里,这当真是无巧不成书,气死何仙姑。无奈之下,师傅也将老刀收为弟子,法号了怨。


    了怨是在我入门后很久才拜入师门的,但是我仍旧得叫他师兄,因为师傅说出家人需莫争名利,淡薄如云。从那以后,了怨就跟着我和了空,平日里由我照顾了怨。


    了怨的俗家来自一个叫做江湖的地方,刀光剑影飞扬,恩怨情仇四溢。这个时候的老刀回忆说,那是一个精彩的年代,鲜血和热情汇聚成烈酒,英雄和美人合并作演绎。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,老刀吃一口黑狗肉,打个酒嗝默默回味,留下我和了空如痴如醉。


    随后,了空就走了,继续去闯荡他的伟大梦想,苦练武功,鱼肉乡里。


    了空说,他十分不满意我最近的表现,因为每一次打架我都没有像他一样冲在最前头,表现的不够勇敢。并且,又因我别的不会,轻功倒是了得,以致每一次打架我们寡不敌众而被追着打的时候,我总能全身而退,这惹得师兄们很是嫉妒。


    所以,了空师兄决定,先将我开除出组织一段时间,以解众怒,也好让我反省己身,提高认识。


    我有些悲愤,悔不当初。一个人,当他被迫脱离一个组织且无论是好是坏的时候,总会有一些负面情绪的产生,阿弥陀佛,罪过,罪过。


    闲暇之余,我和了怨一起听听秋风,看看夕阳。


    山门前的松树枯了荣荣了枯,一到冬天的时候很多枝丫会被砍掉当做柴禾,此情此景,分外凄凉。我看着师兄们砍了很多年,然后我自己也砍了很多年。


    我告诉了怨师兄,我的父亲也是一名江湖中人,虽然我对他已没有任何印象,然后住在后院里的明虚师兄想必也是一名江湖中人,他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行,都像演绎里的王公子弟,剑仙游侠。


    我对了怨有一种亲切感,这似乎源自于他的落魄和可怜,还有他的故事。十多年来我仅仅跟随师傅下山数次,想不到这个佛光普照的世界居然还会有饥荒有疾苦,我说,阿弥陀佛吧。


    了怨决定教我武功。很多年前,了怨在江湖上就已经是一个高手,他的暗器堪称一绝,摘花飞叶,杀人无声,可惜,还是折在了师傅手里。


    了怨说,师傅是一个卑鄙小人,很是无耻,可惜自己打不过他,就只能让他继续无耻下去。了怨说,他希望能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。


    了空遍体鳞伤的回来找到我,他说这次遇到狠的了,那个王八蛋家里钱只比他家少一点点,所以不缺钱,输就输在自己的家丁护院没有别人争气,导致比斗起来很是辛苦。了空还说,这下看来需要找江湖上的人来帮忙了。末了,师兄让我认真反省,努力把认识和觉悟提高,早日回到组织。


    于是,我开始跟随了怨学习暗器,苦练轻功,争取为了空师兄出力。了怨说我是学习暗器的好苗子,手指纤长,根骨极佳,小时候必是常用药水浸泡。


    我说,我却是不知。


    转眼间,时光如流水,五年时间荏苒而逝,间不容发。


    那年我二十岁,发生了很多事情。


    那是一个已经没有多少人记得唐天子死去多少年的年代,那是一个战乱纷繁的年代,那是一个涅槃同毁灭交替相生的年代。


    那年,赵匡胤依旧潦倒,那年,梁国新帝即位,开始灭佛。


    那年,明虚师兄也死了。


    一把大火将禅房烧的干干净净,师兄端坐其中,口念佛号,最终,他的一举一动,一言一行,化作大殿之上袅袅青烟,山壑之间悠悠白云。


    师兄说,了尘,阿弥陀佛,我命托佛,所以我自号明虚,我之命虚。


    我一直无法明了明虚师兄的所作所为,似这等饱学之士,谪尘之人,大好生命付之一炬。我们佛家是讲求因果的,师兄就不怕下阿鼻地狱?


    了怨说,我曾见过他,前朝明太子,坐过高堂,望过金銮。他有执念,比我们深,所以他放不开。我说师兄,你不是瞎子吗?何为见过?


    师兄却说,何为见过?何为不见?于他而言,见与不见皆是过去,于你而言,了尘,我来却是为你。


    了怨师兄的一番话,余下我一头雾水,不知所云。


    明虚师兄让我懂得,好多东西,当它过去的时候,并不就代表过去了。记忆根深蒂固,执念如影随形,人终究逃离不掉佛的本根,哪怕是明虚师兄这样如此近佛的人。


    这年,明虚师兄死后不久,方丈大师也圆寂了。这个老头子,生前功德不显,臭名远播,一生爱好,无非图个姑娘与银子。而他死的时候,仍有一个人为他痛哭流涕,实属难得。


    那人就是了空师兄。师兄很难过,当他一番努力,终于将少林武功悉数贯通后,想不到得来的却是此种结局。师兄说,早知如此,何必浪费如此多林芝燕窝。


    一月过后,师兄离寺出走,怀揣一根降魔棍,留下一页鬼画符。师傅端详良久,上头依稀可辨:吾悲伤过度,欲深入江湖。


    了空师兄在出走前的那晚找到我,我们在寺院外地酒店里喝了几坛女儿红,师兄嚼一口狗肉,吐一口唾沫。他说了尘,其实我错了,方丈那种货色,其实在四年以前我就能够杀死他的,可是机会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。


    师兄说,了尘,我走了,不做和尚了,我要当盟主,要自立为王。了尘,你保重,你也不要当和尚了,记得,将来做我的王后。


    我说师兄你走好,你保重,有机会,我还是跟着你。


    师兄显然很高兴,他猛然一扔坛子,咣当一声吓傻无数良家妇女。师兄说,好,一世人,两兄弟。


    于是,青天碧月下,了空师兄出走的毫不留恋。我迷迷糊糊,昏昏沉沉,望着店外石板上的月光,屋顶檐头上的灯笼,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。


    我偷学暗器的事情,其实早在一年前便为师傅所知。按照了怨告知我的规矩,这是江湖大忌,是会被浸猪笼斩五肢的。


    可是不知为何,师傅当时毕竟是没有为难。随后,按照当时我的猜测,师傅和了怨之间最终发生了一场比斗。那次比斗发生在夜晚,没有第三者,没有关于胜负之分的结局。


    然后,了怨也走了。


    了怨来到少林寺是有目的的。他告诉我,他是想寻一部经书,找一位故人。寻经书是为了疗伤,只可惜没有下落,否则他早已和至善了了恩怨。


    至于故人,就是我。了怨说我长得像一个人,像他的侄子,年少有为,称霸一方,可惜因一部经书丧命。冥冥之中,我们有缘,所以了怨教我暗器,练习轻功。


    了怨离寺是在一个早晨,当时的他分外凄惨,左手被废,内腑受伤,我扶着他坐在少林寺的石阶下。


    了怨一边吸着凉气一边笑,说那人比以前厉害多了,手段也更加狠辣,想来那部经书果然是他夺了去。


    我说老刀,那人是谁,手段果真了得。我看着面貌沧桑的老刀,许多年前他或许叱咤风云不可一世,然而如今,只剩下了一位迟暮的老者,一副残破的躯壳。


    老刀在太阳升起之前离开,他跌跌撞撞,前路渺茫。


    这又是我茫茫生命里一位穿插而过的路人,我没有亲人,或许我的身世有假,遭人欺骗。我在山上生活二十年,潜心求佛,最终度走了明虚师兄,度走了方丈大师,度走了了空师兄,却是没有度来一丝佛的情感,佛的怜惜。


    我在山下静静站立,从日出东山,到烈暑当空,我对着老刀离去的方向沉默良久,深鞠一躬。


    许多年后我再回忆,或许当时老刀走的时候带走了一些真相,我有一个毕生难以打倒的敌人,穷我一生,武功或权力照样不如人,所以老刀索性一走了之。让一些东西随着一些人长埋地底。


    至善师傅在老刀走后的第二日匆匆赶回,随后闭关数日。据说师傅在湘西诛了一个大枭,此人杀人无数,恶贯满盈。


    此时的少林寺,声势已大不如以前。方丈死了,明虚死了,了空走了。


    此时,梁帝开始灭佛。


    本地的官兵实力是同了空师兄这一代人一起成长起来的,所以难免的,战术战斗上两者也同样的无赖与无耻。他们烧光了少林寺周围所有的小寺庙,抢走了所有的珠宝和银两。最后,包围了少林寺。


    师兄们在官兵来临之前就已经逃散一空,但凡被抓到的和尚,都会被拉到边关服兵役,战事一起,九死一生。


    所以,官兵来临时,偌大一个少林寺,只剩下师傅和我,还有几个主事老僧。


    师傅说,了尘,你为何不走?


    我问,师傅,我往何处走?佛在身前,我寻戒、定、慧,佛在心中,佛可度我。


    师傅沉默不语,我静坐身后。


    官兵到来时,师傅已圆寂多时了。我被枷锁加身,跪伏在师傅身旁痛哭流涕。


    至此,名震江湖的至善大师被*自断心脉,余下弟子皆被官府收押,发配边疆。少林寺,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。


    佛祖说,善有善报,恶有恶报。少林寺鱼肉乡里那么多年,也终究是逃脱不了这样的因果循环。


    我们被押解出城的时候,正看到冲天的火龙穿云破日,师傅的法身安坐在大火中,随着熊熊火苗,化作袅袅尘烟。我认为,像师傅这样的一代高僧,死后必定是会见到佛祖的,不论是此时彼时或是百年以后,其间道理殊途同归。只是苦了我们这些末代弟子,我们虔诚的仰望佛祖,却被他人因佛而动了屠刀。


    师兄们做了那么多坏事,死后必定是会下阿鼻地狱的。我与之同辈,且身材矮小名声不在,当佛祖看到我时,便自然而然的物以类聚了。我感到分外苦恼,为自己无法对彼时的立场自主选择,从而永别了辉煌前程。此时此刻,我没有想到,即使到死,我也只能做一个和尚中的败类。


    官府抓到了很多和尚。前方战事告急,时局动荡,朝廷为了能够在短短时间内凑足那么多人手,抓人的时候也忘记看带发不带发了,总之盖个印你就是了。


    我们在附近的军营里停滞了一个月,整座城池内的和尚们被困在这里不见阳光,惶惶不可终日。那个地方,我们把它称作集中营。


    我有一名师伯,法号至定。师伯九岁出家,如今已是古稀之龄,师傅至善,和业已圆寂的方丈大师,需尊他一声大师兄。


    至定师伯一生研究佛典,不习武艺,当真是四大皆空。我想起我死去的明虚师兄,师兄说,听师傅至定布道一夜,胜过佛像青灯下枯坐十年。师兄的话在我悟来,便是师伯已经升华到了一个极深的境地,在佛的面前,他就是佛。这类人,不是圣贤,就是叛徒。


    少林寺遭劫那日,师伯独自下山布道,所幸逃过一劫。当大火席卷少林寺,吞噬众菩萨的时候,常年侍奉师伯左右的一位师兄忽然以头抢地,悲声痛哭,说可怜我那师傅体态衰老,却佛心痴诚。怎奈天待我少林,这可如何是好。


    我赶忙扶起面前扫地僧,我说师兄,师伯大慈大悲,乃世间活佛。凡间诸事,佛在天上看,了然于心,是不会眼看如此圣贤遭劫的。


    我挽起右手破旧僧袍,替师兄卸去满身尘埃。望着眼前僧人的斑白眉须,我告诉自己,我没有骗人,至少在我心中,我是一个有着坚定信仰的佛门中人。


    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嘈杂,之间夹带两句辱骂。紧接着便是皮鞭入体,棍影纷纷,师兄和我在地上不停翻滚,痛苦难当。血迹点点蔓延,化作涓涓丝线,随着诸多凶器抽打在肉体之上四处纷飞。


    混乱之中,我艰难转身,隐约看到一位跋扈军兵的脸,不正是当年那位以罗汉棍袭击我未遂,最终晕血倒地的师兄?我头脑昏沉,两眼疲惫,艰难之中,我心中闪过三个字:有进步。


    当日,我差一点被两个军兵打死,至于另一位年长于我的师兄,则是真的死了。我在军营后方的菜地中挖了个坑,将他埋葬。兴许,我的运气比起师兄来要好上一点点,兴许佛在眷顾我,在考虑要将谁召入轮回的时候,佛睁了右眼。


    当夜,我强忍着全身疼痛,满怀虔诚的念了一遍金刚经。


    可是,当时间穿透黑暗,抵达次日黎明的时候,我却口呼佛号,失声痛哭。


    这日,当栅门拉响,营门洞开,清晨的空气沾染露水驱散迷雾。于武场当中,我看到一袭身影手拄竹杖,不胜寒风,单薄衣袖在旷野中迎风舞动。师伯面挂两行泪珠,手握一剖焦土,一步一颤向前走来。


    我们虔诚的站定,口呼阿弥陀佛,再虔诚的拜伏。此时此刻,我们像拜佛一样虔诚。


    原来,佛已双眼紧闭,我只是运气好一点点。昨日死去的师兄在土坑内长眠,我心中的佛祖,正支离破碎,摇摇欲坠。


    师伯毕竟年迈,且行动迟缓,脚步蹒跚。我们一番恳求,凑得金银无数,打点下来,最终由我侍奉其右。


    我说师伯,少林寺没有了,佛像被大火焚烧,庙宇被官兵肆虐,我们何去何从。


    师伯沉默良久,在我的叹息声中,他两颊褶皱的皮肤忽如春花舒展、烟云消散。


    师伯伸出右手,我看到他枯萎的拳头像少林寺暗井下干瘪的岩石,气息缭绕,透露着岁月和时光。远处风起,一阵血腥弥漫,我内心紧张惶恐,不知此番呼吸间是在汲取谁的血肉。我紧闭起双眼,口呼阿弥陀佛,心颂般若真经。


    耳畔传来师伯言语,师伯说了尘你看,少林寺在这里。


    我头脑轰然作响,闻听此语浑身不禁一震,我心道:完了,师伯疯了。


    师伯佛风道骨,慧光普照,我见着他摊出手来,一缕尘烟,半抔焦土,就那么洒落于眼下三尺之地。


    我说师伯,这是少林寺脚下的土地,大火烧了三天,已被烧得不能再干了。


    师伯说,了尘,你错了,这就是少林寺。大火烧掉的是庙宇,众人推倒的是佛像,少林寺在这里,佛住在这里。


    我说师伯,不是的,少林寺真的被烧了,我们被佛抛弃了。师伯啊,我们千般罪过,皆因你手中的佛啊。


    我再未迎来师伯的只言片语,老人盘膝而坐,面色悲苦,窗口灌进来凄冷的风,师伯像一株苍老的枯松。我望着满地碎土默默发呆,或许,它们便是曾经少林寺的荒芜一角,在佛光笼罩下千锤万凿,它掩盖了我的师兄,埋葬了我的师傅。只是,在功德圆满的前夜里它们被佛祖抛弃,像我的师伯一样,像偌大的少林寺那样。


    我失去了侍奉师伯的机会。师伯说,了尘犯了魔障,蒙了痴心,罪过。


    这一年冬天来的特别迅速,我们被关押了近两个月的时间,随后被牵引上路,沿着黄河一路向北。


    我带着师伯看望了埋葬在后方菜地里的扫地师兄,师兄的坟头长满野草,四野是野姑子悲惨的鸣叫。我未行佛理,恭敬地磕几个头,我说,师兄保重,勿念。


    师伯在师兄的坟前念了一遍金刚经,回去之后便一病不起。直至有一晚,那位扫地师兄出现在我梦中,师兄拈花微笑,脚踏莲花,他说师弟,师兄混的挺好,来接你了。我翻身而起,满头大汗。


    第二日,东牢传来消息,师伯圆寂了。就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天幕隔绝光明,冷风吹走希望,老人正襟危坐,面带安详,庄严地死去。


    师伯的死去对于我们仿佛大厦将倾,那样一个时代永远终结了,在时光的叹息里离别,在我们的歌哭中落幕。我们在后山的菜地里用手掘出一个墓坑,用几件僧袍和一捧新泥将师伯埋葬,此地山青野阔,罕至人烟,不知师伯有无兴趣参一把野狐禅。


    师傅说,人有三尸:大悲喜,大忧患,大恐惧。


    对于轮回,我饱含敬畏。她像一把熊熊业火,焚烧的天穹碎裂,弱水干枯,我看到明虚师兄睿智的眼神,至善师傅无畏的目光,还有老刀苦涩的笑容。那些一个个离我远去追随时光的故人,他们粗犷的生命在蜿蜒开枝,模糊的背影似镜花水月,最终,以至定师伯的死亡作为终结。


    我想,我那颗似梦似幻的佛心,已然醒悟了。


    此时,整个中原已经民不聊生。关东一场大旱,饥荒四溢,瘟疫蔓延。皇帝的儿子们都想做皇帝,到头来却便宜了外戚。


    我们在北上的途中爆发了一场叛乱,官兵残酷的手段激起了所有人的反抗。少林寺的和尚,自幼都是些泼皮无赖,偷鸡摸狗打架斗殴,功夫相当高强。


    那个夜晚,所有人被屈辱和死亡催发出了血性。有人在官兵的干粮和酒中下了药,后半夜月黑风高,空中偶尔飞过几只争夺死人肉的野姑子。我说,我们快走吧,天亮他们就容易追上我们了。


    当时,所有人都笑的很诡异。有一位同是少林寺的师兄告诉我,说了尘,他们追不上了,他们丢了东西。


    师兄用一件破旧的僧袍擦拭着手里带血的钢刀,我着眼望去,他的身后,一排排首级森然排列,面上表情万千。我再也无法忍受,跑到一边大口呕吐。


    我们成不了佛,就做了修罗。


    我们夺了所有的武器和粮食,准备当天亮来临之时,就带领老弱妇孺一哄而散。然而,兴许上天痛恨这一群染血的屠夫,黎明时候,我们遭遇到一股军队。


    黑夜时展开的屠杀被加诸己身,人们四散逃离,哭喊无助。这股军队装备精良,杀伤力恐怖,箭羽呼啸着穿云破日,扎进肉体带出一篷血肉,钢刀撕碎晨雾砍下一颗颗头颅。我们的人呼喊着倒在了这里,尸体成为了野姑子最好的食物。


    我自由习武,轻功无人能及。恐惧中我从一名死者手里抱起一名襁褓中的婴儿,慌不择路开始逃离。我不知那婴儿与我是否有缘,因为佛家但凡讲究个缘分,有的时候,因果祸福只靠一个选择,生死轮回全在一念之间。我只是看着那个婴儿,听她嘹亮的哭啼,看着那薄薄衣布下轻轻颤抖的呼吸。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,在漠北某个雪夜里的一座茅庐下,一名脸有刀疤的头陀,他望着怀里的孩子慈悲含笑。


    那晚的风雪很大,和尚的怀抱很温暖。我低下头,看到一双红红澄澈的眼睛。这双瞳子,佛祖坐九天之上,是看不到的。


    死去的明虚师兄说,人生中有百万机缘,凡人抓住一个,便能立地成佛。至善师傅反驳,机缘之下,有三千业火,沾及一缕,也能魂飞魄散。所以论及前人,有释迦牟尼、弥勒欢喜,终轮不到你明虚。


    师傅犯了妒念。当年明虚师兄经纶佛理玄妙无双,如此剔透的一人,被誉作佛子。师傅武功无敌,可惜终算作旁道,说起来,明虚师兄才是下一任方丈的人选。


    我抱着那婴孩在人群里闪避,不禁想及那两名消逝在大火中的奇人,动作便慢了几息。


    忽然,画面一度静止,随即我感到阵阵钻心疼痛,一柄长矛逆风如箭贯穿时空,自我后背透入左肩窜出。我被矛体钉住飞出两丈,身躯重重砸在一名老妇人的尸体之上,无法动弹。


    我费力抬头,怀中婴儿毫无声息,我心中惊恐,奈何伤势太重,一时竟无法挪动分毫。


    周围慌乱血腥的场景逐渐安定,人死完了。我听到钢刀摩擦骨骼的吱吱声,我听到鲜血流出脖子外的潺潺声,我还听到胸腔努力压挤空气的粗壮呼吸声。


    我再一次直面恐怖的死亡,像当年站在烧死明虚师兄的大火前那样无助彷徨。时过多年,那一阵灼热同绝望如影随形,像宣纸包裹血块,浓的化不开。我抱起受伤的左臂,像濒死的野兽一样*血迹。在这一块被佛遗忘的角落,风在颤抖,叶已凋零。


    我闭紧双眼,口呼一声阿弥陀佛,死亡之音如梵唱般扑面袭来,风声如鼓,吹皱了我入定多年的佛心。


    蓦然,我惊叫一声醒了过来,发现已是全身冷汗。


    其实,故事的最后我们已经得救了,我只是陷入了一个离别前的梦境。


    黎明来的无比漫长,天微亮时,便有大批的人迫不及待的离开了。他们得到分配的粮食,有的扶起家小,有的搜敛钱财。片刻之后,已走得一干二净。


    我的身旁只剩下几个人,他们都是和尚,年纪最大的十几岁,最小的九岁。他们都是附近农户的孩子,为求生计,被送进少林寺出家,如今战事一起,瘟疫蔓延,父母已不知身在何处。


    有人问我,师兄,我们往何处去?


    我片刻沉默,内心困苦。眼前几人身材瘦弱,面色枯黄,他们单薄的身躯在寒风里瑟瑟发抖,他们望着我,目光满含敬畏。


    我说,去昆仑。


    我记得我很小的时候,一日山门外来了一个怪人。


    那日了空师兄不在,师傅下山,我于寺外打扫。那人浑身邋遢,头束高冠,穿着一件皂色衣袍,奇异的是背上背着一个八卦。


    那怪人远远望见我,一甩手中一个扫帚一样的物事对我施了一礼。见此情景,我暗叫不好,我也赶着施了一礼,并且抢先宣了生阿弥陀佛。我说施主,实在不好意思,我也已经几天没有吃饱了,没有东西施舍给你了。


    那人说,无量寿佛,小和尚,你看我都快饿死了,你总该是应慈悲为怀的。


    我看到夕阳西下,老树昏鸦,那人前胸贴着后背,怎一个凄惨了得。


    我说施主,你还是请回吧,听说前方有一户员外老爷家中正在施斋,你应该去那里,莫要晚了就排不上队了。你初来乍到不甚明白,从来还没有人敢到我们少林寺化缘的,我的那些师兄们可凶恶的紧,已经连着打伤好些人了。


    那人一听我意已决,有些惊惶。说小圣僧,我便是被前方那员外家中的两条恶犬追到此处的,它们一只咬断了我的拂尘,一只撕碎了我的道衫,无量寿佛,贫道自昆仑山下来,这还是头一遭。


    我有些疑惑,说阿弥陀佛,施主,难道你们那里也信佛?


    那人啊的一声,想是没有料到我如此聪慧,竟一口道出他的内涵。他连忙点头,说是啊,我们的堂口就在昆仑山,和你们的阿弥陀佛一样,我们的帮主和堂号就是无量寿佛


    像后世的白莲教开枝散叶一样,他乡遇同门,那人显得无比兴奋。他说,无量寿佛帮主可了不得,他是阿弥陀佛的师兄,他身高八丈,三头六臂,吐气成风,开声如雷。偌大一个昆仑湖知道吧,就是帮主一口浓痰所化。


    我听得入神,一阵仰慕。可是想到那硕大一口浓痰时,却不由心神摇曳,遍体生寒。


    我说师兄,想不到果然是人不可貌相,师兄你竟师出名门,且如此朴素真切、平易近人。可是师兄,为什么你没有剃光头?


    那人干咳一声,说,师弟有所不知,我昆仑一派的教义当真可谓是有教无类,博大精深。人活一世,不外乎吃喝嫖赌,诵经读书,任你千般执着万分辛苦,到头来终究化作光秃秃。你斩得断三千烦恼丝,可你削不尽生老病死哀愁喜怒,师弟,剃度与不剃度,终究只是身外物。


    时间一晃多年,那位昆仑佛派行走天下的师兄早已杳无踪迹。我恍惚回忆起那个将夜不夜时我们在少林寺山门的对话,是那般直透肺腑,沁人心脾。


    当日,我小心将那位师兄迎进佛寺,从塌下翻出方丈大师的花雕酒,至善师傅的五花肉,悉数予之。随后,将师兄恭送出门。


    那位师兄便来自昆仑,乃是一处修佛福地。我曾向师傅和师伯询教,少林寺同昆仑派,可有多大渊源?结果是师伯一番沉默不语,师傅满脸震怒,罚我面壁三天。我百思无解,莫不是寺里同昆仑派高人论法输了,令师傅等恼羞成怒?亦或是他们赌钱欠了别人银子,有些羞于启齿?


    一切事实只能源于臆测猜想,更何况而今少林寺已成灰飞,佛像们大师们都已湮灭了。于是我告诉师弟们,我们去昆仑。


    昆仑很远,山高路滑,有魑魅魍魉。我们沿河而上,经山南山北,越过武夷太行。我们当日拾起的钢刀早已生锈断裂,以致遭遇虎狼时,只剩下薄弱的体格。我们脚下的草鞋早已朽烂,倘若前方有生荆棘,我等面向光明,愿舍皮囊。


    那是一路漫长的苦行,长空如水,北斗通明。我们最终越过黄河,将足迹覆盖漠北。我看到大漠的胡杨千年不倒,苍老的驼队在残喘苟延。


    大漠孤烟直,长河落日圆。一场沙暴,此地漫天黄土,万古如初。


    有人告诉我,昆仑在天山一带。当时,我的身后只剩下两人。年纪最小的师弟问我,说师兄,我们如此辛苦,这般虔诚,佛会不会看到?


    我说会的。明虚师兄说过,当觉得迷茫忐忑时,我们需要再翻越一千条河。那样,就会知道前路坎坷。那样,就会在间不容发间找寻光明。


    我并不清楚为何要翻越那么多的河,我也不知为何会说出明虚师兄的这番话来,或许是因为师兄自己都没有做到这一步,选择了自我放弃。而我,只是闻说其言行,继承其意志,想寻出一条同而有别的路途而已。


    我说,小师弟,好好将师兄们的骨灰收藏,天亮时我们出发去昆仑,佛在那里。


    小师弟毕竟尚幼,凡事微有疑惑,他稚嫩的脸颊被晚霜映红,仿若未曾升起的朝阳。他和衣而睡,很快便进入梦乡,我伸出手抚摸他娇小的骨骼,我在心底叹息,我是在安抚一头迷途的雏鹿。


    我整夜未眠,更是在黑暗中也不曾闭眼。我似乎有一种感觉,天亮之后,我便能找寻到昆仑,我相信昆仑山下的池水能洗净我连日的疲惫,昆仑山顶的晨钟能定平我褶皱的佛心。于是,我便静静长坐,再一次仰望北方夜空一颗巨大的星辰。


    终于,黑夜缓慢过去,旭日初升,照破昆仑山畔迷雾千里。我叫醒两位师弟,拭去眉角残霜,相扶着艰难站起。


    脚下升腾起千万道石阶,岁月斑驳,绵延起伏,在它们的前面,高大巍峨的昆仑山亘古伫立,神圣庄严。


    我看到有一缕霞光普照下来,辉映这眼前石阶,刹那间恍如白玉。于是,我开始迈步行走,我内心激动,口呼阿弥陀佛,满怀虔诚地准备觐见前方佛陀。


    我们走到半山腰的地方停下来,此时红日如彤,云淡风轻。前方有一棵树,老叶未死,新芽初生。老树粗壮的虬枝上斜斜倚坐着一人,我看的清楚,他外表邋遢,五官不正,穿一件皂色衣袍,正是许多年前出现在少林山门外的那位师兄。


    师兄说,你从何处来,往何处去?


    我说,我从来处来,往佛处去。


    师兄一笑,说师弟,山中无岁月,我们等了你十年。来吧,待我引你拜见师傅。


    我内心激动,一时不能自已,只得带领着师弟们亦步亦趋,拾阶而上。须臾,我已是泪流满面。


    我对着前方浩大的昆仑山蓦然垂泪,朝阳慧彩千条,透过朦胧的眼泪折射出刺眼光芒。我看到苍老的少林寺,它在这灿烂的光幕中轰然倒塌,化作灰烬。我看到至善师傅,至定师伯,明虚师兄,他们或魁梧或虚弱的身体,或坚定或浮虚的步伐,随着光幕的扩大摇摆不定,最终一片模糊。我看到了怨师兄,他同泥土一样枯槁的面容和阴翳的双眼始终无法让人忘却,直到光幕在破碎的那一刻,那晚他在雪地里失声嚎哭的画面也同样支离破碎。


    我在那样一种幕天席地*袭而来的光明中如此诘难自己,痛苦难当。


    师兄脚程极快,只见他大袖一舞,两方树影山石便见模糊。我等大为敬佩,想来佛家*果然深奥。片刻,我们就赶至山顶。


    山顶之上有无数殿宇,金碧辉煌,神圣端庄。我看见远方的彩霞在山尖上摇曳,悠悠白云恍如亘古霜雪。博大的苍穹背景下,昆仑山彷如一重壮丽的宫阙,我想到青灯古佛的少林寺内,那座熊熊燃烧的茅草庐。


    师兄带着我等穿过重重人影,跨越数道殿门,渐往前方,愈见光明。师兄说,我们所经过的,所历往的,那道道殿门,包括那重重人影芸芸众生,其实都是过往。师弟,你刚才已然翻越过你的往去,它们在过去等待你觉悟,在未来昭示你明晰,却不可醉心其中。


    我说,师兄,不必如此深奥,愿求教。


    师兄说,简单一点,万物,众生,皆我手中器。七情六欲,器中之魂,我等求教求解,只为在逝我本我之间跻身,在生死两道之间感悟。悟你如今所悟,悟你千万年前已悟。


    我说无量寿佛,师兄,能不能再简单一点。


    师兄沉默良久,最终无言赶路。


    我们最终被带入一层楼阁,内部依旧是人影重重,光明璀璨。有一人坐在宝座之上,他白衣白发,被佛光笼罩,看不清面容。他声音和蔼,语气慈悲,他说了尘,你来了。


    我内心激动,几欲再度热泪盈眶。然后我呐呐张口,踱步上前准备膜拜。


    突然,耳畔传来一阵大哭,穿透我的耳膜,穿透整个大殿。我惊悚万分,转头一看却是年纪最小的师弟,他紧拉我的衣袖,哭声嘹亮。


    我一时内心凄然,悲苦难当。那一瞬间,我忘记了自己是人是佛,抛却了虔诚佛性,丢掉了生死念想,竟跟随着嚎啕大哭起来。


    我哭得惨烈,却不知我为何要哭,我哭得悲恸,也不知我为谁而哭。哭声中,我看到整间大殿一阵摇曳,哭声中,我听到四周慌乱,人兽惊恐。最后,偌大的昆仑山在光明的底下轰然倒塌,支离破碎。


    然后,我被自己的哭声唤醒了。四野的晚风依旧在颤抖,我怀中的婴儿嚎啕大哭,哭声嘹亮。


    血气沉淀在星空底下,仿佛浓重的铅块。周围横列着马匹和钢刀,没有活着的人呻吟出声了,师兄们闭着眼,像之前他们丢弃别人一样被随意摆放。我沾了点肩头的血,双指抹匀往怀里送去,小家伙便止住哭声,舔了舔张嘴吮吸。


    我想张口说话,怎想喉咙干涸,胸口剧痛,冷风自鼻腔入口,引得两耳轰鸣。


    他奶奶的,有人张口说话。哭什么哭,软蛋,大男人哭哭啼啼,我们村子里的寡妇才干那事,呸。


    我开始剧烈挣扎,竭力嘶吼,欲望战胜恐惧。我使出全身的力气,不顾鲜血从肩头和嘴中压挤流淌,使劲从胸腔里吐出了两个字。可惜,夜晚的风实在太猛烈,马匹嘶吼,我自己也未曾听到我发出的声响。


    那人似乎是个将领,他说,这秃驴不行了,中了我一枪,把他拖去埋了吧。他的轻功不错,比当年我的师弟还强一点。


    如雷的恐惧蔓延而下,即将而来的死亡阴影下,我忽然浑身颤抖,汗毛竖立。听到四周挪动奔走的脚步声,有人开始扶起我。我急忙努力挣脱,然后发疯似的张嘴吸气,让所有暴乱的空气进入胸腔,把肺叶绞割,把喉咙撑破。


    那人逐渐远离了,我能听到他的声音,判别他的方位。我疯狂扭动,终于咆哮出声,第一声依旧被风势所阻,我已浑然不顾。我只知道,我要大力叫喊,我对着那个方向拼命地喊,了空,了空,了空!


    血像泉流一样涌出来,湿了我的衣裳,渗透我的全身。我的叫喊惹怒了身旁兵丁,一人大骂着踹我一脚,我差点晕过去。但也因此无法在出声了。


    我怅然若失,一时间心如死灰。我对死亡的恐惧无法言表,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可能会死在了空的手上,我想,如果我死了,如果死了没有活过来,那么这就因该是个悲剧。随后我想到师傅的死,想到明虚师兄的死,想到至定师伯的死,我就不得不在悲剧两字之后加上个感叹号了。


    并且,如果了空杀死了我,我便不会再原谅他。可是了空说,师弟,如果你都已经死了,你原不原谅我还有什么作用呢。


    了空的问题我最终没有回答他,因为我毕竟没有死。


    任何事物的过程到结果之间都有一个因缘,只是那个因可能发生在未来,缘可能已结束在过去,我记得不知是否在梦里那位昆仑山的师兄说过的一句话,如此清晰,可惜无法通透。想来想去,最终得出一个答案来,了空最终是了空,我最终是我,了空已经是了空,我已经是我。


    我没有同了空说过多的话,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我认为是了空终结了少林寺。所以,伤好一些之后,我便走的匆匆。我说了空,我不是你的王后。


    只是在很久以后,在得知了空战死沙场的消息后,我抱着酒坛子沉默了好久。我终于想明白,原来少林寺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终结了。


    明虚师兄的少林寺终结在大火里。了空离寺出走的时候,他的少林寺终结了。我被从山上押解带走的时候,师傅的少林寺终结了。至定师伯圆寂的时候,少林寺已经落幕了。而或许,当我梦中的昆仑山破碎时,我的少林寺也成了陈年瓦砾,被我常年背负在背后随身的包袱里。那里,装着师兄师伯们的骨灰。


    因果无法强加,只因它亘古存在。我在酒醉后思虑良久,或许真的了空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,他的出现,不过是我记忆颠倒混乱后的一个脚注。人生是一个玄而又玄的棋盘,了空与我,诸如一颗黑白子,他们在很多年后被一只手缓缓落下,亦或在很多年以前早已落下。我将会忘记了空,随后,我身后的包袱里多出一把黄土。


    我依稀记得,那晚有雨,味苦。


    清晨,我牵着匹马抱着一个襁褓上路,山路崎岖,雨后湿滑。我手执一根竹杖,缓慢前行。小家伙已经熟睡,晨光照下来,粉红的脸颊掩映春光,像一朵睡莲。


    有人告诉我,昆仑山在北方,我需要一路向北,穿越一个叫喜马拉雅的山脉,那里是天之涯。也有人说,昆仑在海外,涵涵渺渺,了无踪迹,有缘人才能寻到。


    我记得明虚师兄说过,当觉得迷茫忐忑时,我们需要再翻越一千条河。那样,就会知道前路坎坷。那样,就会在间不容发间找寻光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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